前世（二）

宫门幽闭，天空阴沉，光线昏暗。

往日热闹的坤宁宫内，此时一个宫人也看不见了。

只剩下姜雪宁长跪于案前，用白皙的手指执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摆着的错金博山炉里轻轻拨弄，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

姜雪宁淡淡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尤芳吟在她侧后方静坐良久，听着她那缈似沉烟的声音，想起她在世人眼中机关算尽、争名逐利的一生，忽然便有些恍惚起来。

竟有一股悲哀从心头起。

“就不曾有过美好吗？”

姜雪宁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有啊。”

“我这辈子，对不起的有很多人，但真正对不起的，只有三人。”

一个是张遮，他一生清正，是她为了一己私欲，害他入狱，间接害死他的母亲。

一个是燕临，少年的满腔爱意，知她爱繁华，便带她看尽繁华，她却无以为报，那个雨夜，她亲眼看到少年褪去了青涩，在黑夜中消失。

还有一个，是楚安瑜。

“刚来到京师，我敏感自卑，燕临纵我护我，阿瑜管我护我，我先是负了燕临，后又负了她。”

两行泪水划过脸颊，她的声音渐渐梗咽。

“她曾说，她幼时在江南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想回一趟江南，可惜……”

“我当初不该让她入宫，我应该想想别的办法，初遇时，她眼底的闪烁着光，我亲眼看着光一点一点暗淡。”

她好后悔啊，明知她爱自由，却让她永远地困在了这儿。

姜雪宁忽然抬头看了窗外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耀眼的阳光照进这阴惨宫廷的窗内，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线。

“谢大人！”

朱红的宫墙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宫门外黑压压一片人。

为首之人，闻言却并不回答，姜雪宁知道他能听得见。

她轻轻将匕首拔出，寒光闪烁的刀面，倒映着她的眼和鬓边一支华美的金步摇。

如果能，她想保下张遮。

“求大人以我一命，换张遮一命，并善待阿瑜……就当是看在她当年救您这份上。”

“谢大人，我是临死之人了，我想问您，楚家手中的两万精兵，是否在你手中？楚景桑没有死对不对？”

谁能料到，凉薄冷情的皇后娘娘，如今会有一日，以己之命，换一个刑部侍郎？

宫门外那人久立未动。

过了片刻，才听到平淡两字：“可。是。”

三个问题只有两个回答。

姜雪宁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释然一笑，锋利的匕首，划破纤细脖颈上的血脉。

她倒下去了，匕首从她手中掉落，金簪委地，步摇坠落。

燕临红了眼，挣脱了束缚，踉跄地朝宫殿内奔去，一声声喊：“宁宁，宁宁——”

他的宁宁，他的宁宁。

鲜血从殿内蔓延出来。

那个怕疼的，没有几回勇敢的姑娘安静地倒在血泊里。

她伸出手，好像看到她的明月，那个方向，是甘露宫……

尤芳吟离得近，还听见她若有若无的呢喃：“阿瑜，宁宁带你回江南……我带你回家……”

尤芳吟跌坐在地上，捂着嘴哽咽。

燕临踉跄地跑过去，手足无措地抱着他的宁宁。

姜雪宁意识溃散，她对燕临有愧，少年热烈的爱意，被她狠狠踩在脚下，她多想再看他一眼。

——

甘露宫

秋儿端着药碗与蜜饯到里屋。

看到室内，本该放琴的琴桌多了一只金盆，一只手搭在金盆上。

秋儿手里顿时一松，托盘垂落，滚烫的汤药溅落在她的衣裙上，秋儿颤抖地走近。

楚安瑜唇边挂着丝丝笑意，盆内热气腾腾，鲜血不断流失，血溅琴身，也染了那洁净的白裙。

一把匕首掉落在楚安瑜脚边。

秋儿心下一凛，长跪叩首，眼泪不知何时落地。

宫门再次被打开时，谢危红着眼走进内殿，看到曾经眼里满是光的女子静静地倒靠在那里。

刺骨的疼，深入骨髓的痛。

身后的刀琴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剑书也紧握手中的剑，眼底有些不可置信。

他轻轻抱起女子，冰冷的身躯犹带着丝丝余温，一吻落在眉心，朝外面走去。

“阿瑜！！谢居安！”嘶吼的声音传入谢危耳中，他却没有将目光分给任何人。

甘露宫外，楚景桑被众士兵钳制住，无法动弹。

阳光洒在谢危身上，他却失去了自己的暖阳。

雪……好像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