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不想顺从

乾元八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宜修和皇上玄凌在太后面前谨听教诲。

宜修一袭明黄织锦凤穿牡丹纹外衣和朱紫彩晕锦披帛的皇后服色克尽尊贵，举手投足，尽显一国之母的高华风范。

太后淡淡含笑说：“宜修为后也有些日子了，后宫安定。哀家其实也没什么叮嘱，就一点私心，盼着你们绵延子嗣，让哀家含饴弄孙。”

宜修勉力掩饰着和静容色下的慌乱，“是臣妾的不是，没能养住皇长子。”

玄凌神色懒散，很是敷衍道：“儿臣膝下单薄，三个皇子目前只有予漓一个，让母后挂心了。”

太后勉强笑了笑道：“你和皇后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儿子会为子嗣的事着想的。”皇上一听就知道太后的目的，干脆就不拐弯抹角，直接选择逃避了：“母后，仪元殿还有一堆折子，儿臣先回去了。”

太后目送玄凌离开，摸着青花缠枝茶盏，神色淡淡的看着宜修，“皇后，富贵荣华于你已是到了顶峰。但是你也看到了，皇上这个态度……唉，回不到从前了。于你而言，眼下最要紧的已经是皇帝的恩宠和子嗣。左右你还年轻，哀家让太医院给你好好调养调养，如果能再得一个皇子就好了。朱家是靠哀家和你撑着的，咱们还在一天，朱氏的名望前途才不会差。”

太后是生气宜修对柔则出手，让柔则母子双亡。但是同为女人，太后体验过在舒贵妃之下的憋屈难受，气消了就谅解了宜修。

更重要的是，太后始终要为朱家打算，柔则去世已经是事实，那么现在要紧的是朝前看，早日撮合宜修和皇帝再生一个皇子才行。

太后让太医院数名太医为皇后诊脉。来一个，皇后宜修打点好一个，几次诊脉结果下来，太医院给太后的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诊脉的结果送到太后面前，太后自然心存疑虑，素日宜修的身体看着安好，可是往年请太医的次数不少。从上届宫斗杀出重围的太后现在颐养天年，脑子却还清醒。

太医可以被皇后宜修收买，但伺候过宜修生产的产婆医女可还在。产婆医女的嘴巴比只会请平安脉的太医可靠。太后另辟蹊径，私下传唤了那时的产婆医女，询问宜修当年生产过程，产后身体如何。

宜修产后的身体情况，负责煎药的医女已经记不清楚。但产婆是知道的，还是娴贵妃的宜修以前生育皇长子时胎位不正，产程漫长艰难。为了母子两个的性命，几个产婆经过宜修允许，用了自损宫体的按摩手法正了胎位，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皇长子。生下来那时候宜修给自己把脉就知道她的身体受损，皇长子是她第一个也是此生唯一的孩子了。

产婆道明缘由后说皇后娘娘如今再次生育只怕是难于上青天。

太后知道宜修的身体状况后，失望的重重一拍桌案。

竹息送了产婆医女们出去，便听得太后扶额说：“真真是冤孽！都怪陶氏那蠢货，若不是她引柔则进宫，没有那些波折，宜修和皇长子现在就是元后和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本该拥有皇后和太子的朱氏如今，只有一个坏了身子没有圣宠的继后在皇帝的后宫，太后当然不能满意了。

太后朱成壁前半辈子为荣华富贵斗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荫及家族。但朱家攀附女人裙带发达，吃尽了红利，家族那些酒囊饭袋只想依靠送女人进宫，根本不成气候。

太后不想朱府的兴旺短短几十年、富贵几十年就又败下去，愁得卧在病榻上都要自言自语的烦恼几句：“阿柔已去，宜修为继后，本来还想着勉强皇帝和宜修再生一子，巩固凤位，延续朱家往后的荣华富贵。这下是不成了。宜修的本事足以把持后宫，唯有子嗣上不顺，她偏又不乐意抱养予漓。予漓生母汤氏还是向着她的，她都不肯，到底还要如何是好？”

太后的大宫女孙竹息是在太后少时就跟随侍奉的老人，多少年风风雨雨一起过来，私以为太后是想让她跟着一起想想办法。

竹息想了想，不知怎么想到了颜若，附在太后耳边道：“太后，奴婢以为，与其让皇后娘娘抱养一个生母尚在的小皇子，不如叫皇后娘娘挑个知根知底的人儿去母留子，再不济就是安排一个朱氏女子进宫为皇上绵延子嗣。”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否决了第一个提议，语气轻讽道：去母留子，一下就让哀家想起了先帝。先帝当年不就是昭宪太后去母留子抢过来抚养大的。竹息，你想想先帝意外知道自己生母死于养母手中之后和昭宪太后闹成那个样子，呵！”

太后所提到的昭宪太后是先帝隆庆帝的养母，太宗一朝最具权势的淑妃。昭宪太后在隆庆帝的生母昭慧太后生产后害死了昭慧太后，抢了隆庆帝抚养。瞒了四十余年，先帝偶然才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宪太后授意只是因为无子不安。隆庆帝保全了昭宪太后在世时的待遇，在其薨逝后却下令只给太后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不许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让昭宪太后死后尊荣无存。

有此先例，太后可不愿效仿，愁眉苦脸道：“这二个倒是可以考虑。竹息，你是打听到朱家旁系有什么好女孩了？”

竹息摇摇头笑道：“那种一表三千里的，奴婢敢推太后娘娘您也不能放心。要奴婢说，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亲妹妹，要是明年开了大选，正好可以解皇后娘娘的困境和太后娘娘的烦恼。”

太后闻言，脸色稍缓道：“宜修的亲妹妹？哀家有点印象，记得阿柔入宫那场风波，她人小鬼大，以前夸过她脑子不错，就是不知如今出落的怎么样了？皇上虽然爱阿柔，但他也看脸下菜。要那小女孩长得不差，皇上不会拒绝的。就是不知道宜修那边怎么想，会愿意她妹妹进宫么？”

“皇后娘娘应该不愿意的。”竹息听了这话，叹气道：“那该怎么办呢？”

太后的心思百转千回的，过了一会儿又改了心意，强势道：“有人选总比没有人选强。事关朱家往后的荣耀，由不得皇后一己之私。竹息，安排下去，择日让哥哥送她进宫陪陪哀家和皇后说话。哀家看看她是不是个材料。”

乾元八年十月二十，太后传旨召见承恩公府三小姐朱颜若。

这大概是无所事事的报应，颜若被渣爹朱成玙寄予厚望的嘱咐了几句，穿着家常衣服就塞进去往紫奥城的马车。

马车一路通畅的过了外朝的宫门，换了轿子来到红墙整整比外墙高了两三倍的压抑内宫。轿子停在了内宫第一道大门贞顺门的门口，宜修姐姐派了剪秋来接颜若。

颜若扶着剪秋的手下轿，迎面扑来阴寒的冷风。此时已经深秋，过些时候就可以穿上厚厚的毛领冬衣了，但大中午的太阳落在身上本该暖洋洋的，这瞧着光彩辉煌的紫奥城居然这么阴冷。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次次进入紫奥城都先感到渗进骨子里的阴冷，就挺奇怪的。

前两年安抚宜修姐姐丧子时，颜若只是比寻常少女高挑一些，还算正常。现在颜若都比剪秋高出一个头了，剪秋端详着颜若半挽起的斜髻，思考颜若要是梳起宫里最寻常普通的如意高寰髻会不会比皇上还高？

“剪秋，她们是？”颜若拍了拍剪秋的手，以眼神看向另一队过来的太监宫女。

剪秋看到直觉不好，这是太后身边的宫人。按照皇后娘娘的意思，颜若此次进宫先提前些时辰，来了先去见皇后宜修，商量一下对话再一起去太后宫里，现在竟然不能够了。

颜若和剪秋被簇拥着直接向太后的宫室。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疾走，跟着队直走过几座宫殿，颜若脸上微微出汗，而剪秋脸色也稍有疲累。终于，剪秋忍不住唤道：“三小姐，您做的过于快了，要不歇歇脚吧。”

“好。”颜若换了口气，点点头。

来来回回的休整几次，终于迈步到了颐宁宫。

颐宁宫正殿，皇后宜修和太后相对而坐，在暖阁的窗下喝茶。

颜若忙上前，跪下请安：“臣女颜若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祥康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自家人，快平身罢。”

太后看着颜若行礼如仪，微微颔首道：“颜若，远远看着是很像你父亲，快起身让哀家好好瞧瞧。”

颜若听话的站起身。

太后的目光落在颜若身上，先是被颜若七尺有余的身高惊讶到，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眼前一亮。

眼前女孩茂密乌黑的长发挽成柔光水滑的斜髻，首饰都是小巧玲珑的珠花，侧面一朵木芙蓉简约别致。脸上不事涂泽，素面朝天，明显没有用心打扮，但家常的素色衣裳八成新，面料也不失了考究，还行。比起争艳夺目的华贵宫装，穿着简素在宫里也是另辟蹊径，这风格可以。最重要的是容貌，颜若长得好看，不仅有英气俊美的容貌，而且气质甚好。直直往那儿一站，你就忍不住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耐看。至于最大问题的身高么，在太后眼里从来不是问题。

太后的长女真宁长公主英姿勃勃，吃的多跑的快，就像个淘气的男孩子，太后从不觉得那样不好，女孩子活蹦乱跳可比安安静静呆在屋子里的健康。活到太后这个年纪，身子健康最重要。因此，太后对皇上爱好的那类有弱柳扶风小蛮腰的小女人喜欢不起来。

说回来，颜若实在合了太后的审美。

太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对皇后宜修肯定道：“长得高挑俊美，一身的书卷气儿，穿的这身衣服颜色也好。”

颜若语气恭顺道：“谢太后娘娘夸奖，臣女不敢当。而且这身衣服，全托赖祖母费心。”

眼下太后之父朱厚堂和嫡母冯夫人俱已弃世，颜若可称呼祖母的人只余太后的生母王夫人。

提起生母，太后捧着茶盏笑道：“看来母亲有心了，想是素日里你这孩子讨人喜欢，母亲才肯为你周全。”

颜若游刃有余的回道：“太后言重了，臣女并不讨父亲和吴国夫人喜欢。是祖母心肠慈爱，不忍吴国夫人屡次为难，不嫌臣女粗笨，让臣女有幸跟着一起礼佛。常常挂念太后娘娘，只是祖母年岁长了，并无太多精力进宫拜见您，所以日常起居总是在佛前为太后娘娘祈祷您和皇上福寿安康。”

颜若直白，倒是让太后微微停滞。太后忍不住多想了些：看着不像蠢货，但是性子好像有些实诚过了。这话要怎么接好？

“哦，陶氏还是老样子，光长年纪不长进。母亲她老人家一切可还好？”太后沉吟着。

“祖母素日起居一切还好，只是听说了太后身子不安，心里总是挂念。”颜若回完话便垂眸，等着太后再一次说话。

良久，暖阁里的法华彩仙鹤香炉有清甜的香雾袅袅浮出，芬香馥郁，萦纡飞绕。

太后召她进宫见面，渣爹态度暧昧，这边碍于太后宜修姐姐欲言又止，颜若很怀疑太后的目的，但又不敢直接问。

太后注视着颜若的双眸，和蔼道：“哀家许久不见家人，皇后也是许久不见你。你是她的亲妹妹，怎么不问问皇后在宫里过得如何？还是说，你知道皇后现在的近况？”

太后果然是太后。

颜若故意装糊涂，拿祖母王夫人打了一圈太极，还在准备陪太后说一下祖母的日常，结果太后直接问她知不知道皇后姐姐近况。

上课点名措手不及，颜若一下子真是被太后问懵了。

颜若不算聪明人，只能说有些心机，还都是在高门被迫锻炼出来的几个心眼子。除去为自己打算，再多一点，就是想想要不要为对自己好的姐姐打算。

颜若微微愕然，慌乱间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皇后宜修，敛裙跪下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臣女无意窥伺宫闱，只是脑中偶尔想一想，猜测皇后娘娘处境。”

太后一个眼神，竹息便举手示意伺候的宫人退下，剩下皇后宜修贴身伺候的剪秋关上殿门。

太后淡淡一笑：“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下。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哀家想听听你的想法。”

颜若深吸一口气，抱歉的看了皇后宜修，语出惊人：“臣女不担心皇后娘娘现今，需要担心的是朱家的以后。盖因臣女以为，纯元皇后即使去世，也是皇后娘娘甚至是朱家的保护伞。皇后娘娘只要无大错，或许未来会有纯元皇后的替身能动摇皇后娘娘是凤位。但是只要皇上还念着纯元皇后，那么任谁也不敌皇后娘娘。因为皇后娘娘是纯元皇后留给皇上的遗嘱，又或者说是遗物！”

“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犯忌讳。”皇后宜修此时脸色发白，托脸上妆容胭脂施得恰到好处才没有透出来。

“臣女是掏心窝子的实话。”颜若瘪了瘪嘴，很听话的住口了。

颜若的话虽然说得很让宜修面上难堪，可是太后却面露满意。

颜若才十五岁，就靠着半蒙半猜把皇后宜修的处境分析得有条有理。虽然这个个头高了些皇帝不一定喜欢，但有美貌有心智，宫里生存足矣。如果说之前太后还在犹豫，那么现在太后真的想把颜若弄进宫。

太后似笑非笑道：“颜若，你这般伶俐，哀家可舍不得你进了旁人家门。你两个姐姐都亲上加亲嫁进了宫里，皇上是你的表哥，不如你也进了宫里，陪你姐姐和哀家好不好？”

图穷匕见！

颜若心道：原来太后打得这个主意。

皇后宜修缓缓转眸，似是心不在焉，实则不动声色的咬了咬牙，望见颜若悄悄捏衣角。

皇后宜修离家时，颜若没有这种偷摸的小习惯。家里教习礼仪的女夫子也不会允许颜若做出这种行为。

人下意识的动作往往最真实。

皇后宜修仿佛透过时光，见到没有娘亲和姐姐庇护后那个长日被陶夫人刻薄而紧紧抓着衣角无措的小颜若，一时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宜修愣愣的不说话，颜若微微一福，为自己争取道：“太后娘娘，臣女不愿进宫陪伴姐姐。一则姐姐已经是皇后，母仪天下，无需臣女担心。二则臣女从小不识礼数，留宫中恐怕会了叫宫里笑话朱家的礼数。三则臣女志不在皇上的后宫，臣女娘亲和皇后娘娘一开始都是妾室，臣女始终记得妻妾之分和嫡庶尊卑带来的差异。皇上能给臣女天家富贵，却圆不了臣女一心想为人正室的心愿。”

太后微微侧目，叹息道：“不想为妾是吗，可是你以为当了正室就能高枕无忧吗？天真，先不谈你未来丈夫的品性，只一个摇摇欲坠的朱家就不足以支撑你在夫家的地位了。不明白。宜修已经难以生育，没有朱氏血脉的皇嗣，朱家以后的荣华富贵无继。无论你以后嫁的好不好，朱家不好，你以后也会没有依靠。朱家需要一个皇嗣为朱家的来日保障，你是皇后最亲的人，比起其他旁系，由你陪着皇后最佳，你能明白哀家的苦心吗？”

颜若听明白了，宜修姐姐难以生育，所以太后盯上了她，多半是想要她入宫给皇上生下带有朱氏血脉的皇子或是帝姬。

“明白了，朱家的男子不争气，荣华只能依靠女人。所以，在姐姐没了皇长子、纯元皇后母子双亡后，需要臣女进宫，作为孕母生育能带给朱家前途的下一代。”

颜若见太后并不斥责，必定是全部说中了，心里着急也只能自行镇定，抿紧嘴角，面上越发从容的开口：“太后娘娘，家族荣耀若只能以女子的血泪为代价，朱氏一代又一代的女子最后只会被这所谓的家族门楣压垮。到那时，您以为朱氏子弟会是什么样子？”

太后淡淡的神色里微有些无奈显露，轻嘲道：“你这孩子，话说得一点也不委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颜若坦然以对：“太后宽宏大量，原谅臣女无礼。您既然操心，干脆多操劳些。皇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臣女进宫，您要如何确保皇上会愿意和臣女生孩子，还必须生出皇子，生了皇子以后要怎么为他筹谋太子之位.......”

作者私设大周一尺23.5厘米，一寸3厘米，选秀入宫的最低身高设定为六尺五寸（156），嫔妃几乎都是六尺五寸到七尺（165）。

颜若一米七五真的傲视后宫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