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头很疼，思绪也很乱。翊川坐在高高的琉璃台上，在妄烬海畔，与敬爱的先生把酒论道。

先生坐在对面，笑容清浅，给身着锦缎华服的上神斟了一杯酒。他笑着接过酒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梅花酿。吾敬先生一杯。”

“殿下抬举我了。在下听闻，近来弱水之畔屡屡有魔族作祟。”

“都是些宵小罢了，云荒作为中天主神，自会厘清。”翊川醉意上头，有些昏沉，起身便要告辞，却被眼前之人拦住了。“先生还有何事，可否等明日再叙。”

“殿下可想过，将那魔族收为己用。魔族生性好战，用来对抗九重天那些神族是再好不过了。”

“你这又是何意？不胜酒力便回去歇着|”翊川觉得他今日是醉糊涂了，索性也不与他计较，推开那人，起身便要回去。可没走几步，却觉得浑身无力，步履也开始摇晃。“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您难道就真的甘心被他们欺侮，不想为您的父母族人报仇吗？”先生笑着，却不复往日温柔，眼中再无半点笑意。“不如你我共谋大业，推翻那虚伪的神族，重枸一个更理想的世界。”

”你休想！吾的私仇是自己的事，又怎能牵扯到整个神界|吾岂能因一己之私勾结魔族，残害天下无辜之人？！现在就滚出荒渊，不然吾杀了你。”

上神一怒，流血千里。可对面的人非但不惧，反而笑得越发骇然，令人心中发寒。“既然你不配合，便莫怪我了。”

意识渐渐模糊，翊川撑了半晌，竭力想逃脱，终是无济于事。晕倒前最后一刻，他看见的，是面具下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和猛然刺入胸口的一把金色短刀。

后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隐约约，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听到了世人的谩骂声，和云荒声嘶力竭的呼声。一切又陷入了沉寂。睁眼时，面对的是诛神台上阵阵呼啸的寒风，奔腾的雷电，和众仙仇恨的话语。云荒不在。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被天雷劈成灰烬的时候，远处来了一群人，与据守此处的众仙厮打起来。混乱之中，一人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救下，带到一旁无人之处。那人蒙着斗篷，身形挺拔瘦削，看不清面容，只知皮肤极白，握着的手指纤长却格外有力。

停息之后，他解开斗篷，一张面如冠玉，轩然霞举的脸映入眼帘。翊川从未见过姿容如此绝艳之人，可此时也容不得他思虑这些。

“翊川殿下，我名洛珩。此番费尽艰险来到这里，是想向您求一个真相。”洛珩恳切地看向翊川，声音清润，眸中似有水雾，令人生怜。

“何事？”

“百年前的洛川惨案，是否与您有关？”

“洛秦那帮蝼蚁啊，是吾杀的。他们罪该万死！”

“可全洛川的男女老少，都死了，百里之内无一个活人。他们也有错吗？你为何，为何连他们都不肯放过……”“洛秦带人灭我母族之时，可曾有半分心慈手软？他可曾顾念过我族上下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事到如今，不过是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罢了。”翊川笑得残忍，而无不愉悦。“吾此生做过最痛快的事，便是屠了洛川全族，为我的族人报了仇。”

晶莹的水滴串成线，如一颗颗剔透的珠玉，悄悄汇成一股，静静地坠落在地上。洛珩梗咽着，泣不成声。缓了片刻，方颤抖着道：“那被你杀了的三十四位上神呢？他们又是如何得罪了你，让你如此痛下杀手？”

“对他们，你可曾有过半分悔意？”

“翊川，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吧。杀戮和鲜血给不了你快意，它们只会令你越陷越深。停下来吧，回头是岸……”

脖颈被狠狠扼住，骤然失去呼吸，洛珩脸色惨白，清雅的脸因痛苦而变得扭曲。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翊川松了手，随手将他甩到一旁，然后转身欲走。

追兵不久便赶来了，洛珩带来的那一伙人，又岂是九重天上诸仙的对手。另翊川意想不到的，是久未出现的云荒，他的表兄，终于现身了。不过不是来救他的，是来杀他的。

“我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信么？”翊川竭力扯出一抹笑，却觉得这笑应当比哭还难看。

云荒皱紧眉头，拔出弑神剑，率先发起了进攻。两人缠打一阵，云荒使出了全力，而翊川始终不还手，只是躲避着。正当情况胶着之时，远处一个黑影催动了杀阵。原来早在两人对峙之时，便有人于暗中埋伏，布下阵法，只待取他性命。

弑神阵开启，周身的神力皆被抽走，翊川感觉自己正在被阵中恶灵吞噬，毫无反抗之力。“快停下！谁让你们擅自动用弑神阵的！”“殿下恕罪，这阵法非吾辈能控制，除非阵中之人身死，否则无法停歇。”

云荒怒视黑影，看着翊川被痛苦润染的神色，犹豫片刻，终是拔出光刃刺向他。光刃不同于普通法器，它伤的是魂魄，因而可以轻易穿透任何物质。还位来得及反应，翊川只觉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鲜血随即溅在脸上。

抹去眼前的血迹，他才明白，伤的不是他。有人替他挡了剑。洛珩血流如注，倒在他身前，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涣散地望着他。“回头吧，殿下。我……”最后的几个字细若呢喃，翊川听不清。

“你作恶多端，罪不容诛！这颗九转莲心，吾便替你收下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多年的好友，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自己痛下杀手，翊川觉得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令人心痛。

云荒也看着他，红了双眼，神情中带着溢于言表的心痛些许微不可察的隐忍。“再见了，哥哥。”

翊川没有回答。光刃穿透身体的那刻，他抬起头来，神情高傲，睥睨着周围的一切人和物，和这令他饱受折磨的世间。可将视线转向洛珩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红了眼眶。将洛珩揽入怀中，两个人正以如情人般亲密的姿势，依偎在彼此身边，仿佛一个拥抱就足以抵挡来自世间的所有风雪。眼神留恋地在怀中人身上逡巡片刻后，翊川仰躺在地上闭上双眼，指尖于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捏出个法诀。

你为何这么傻？你我素不相识，我被困高台，你却舍命相救；我满身鲜血，你竟为我挡剑。可即便你是因我而死，我也无法依你所言，彻底放下心中的仇恨。你替我偿命，不过是在我的生死薄上又添了一笔罪恶。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洛珩。

但你终归，是唯一一个情愿对我以命相护之人。你的恩情，翊川无以为报，便以半颗莲心相赠。此物既入你魂魄，来生可护你仙运通达，早日飞升成神。愿你登顶云山之巅，得以与天论道，行自己心中所愿之事，届时替我见万千烟火，享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