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第七日的午后，医馆后院，小夭坐在银杏榻上晒太阳，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伸出右手去触摸温暖的阳光，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寥。好像只要她的一只手掌就遮挡住巨大的太阳，而手移开的一瞬间，刺眼的阳光灼得小夭眯起了眼睛。小夭思绪纷乱：玱玹把丰隆当朋友，馨悦将来会嫁给玱玹，而自己迟早要为玱玹牺牲些什么。如果不是丰隆，玱玹也会利用自己去笼络其他人......

小夭给自己斟了一杯蟠桃酒，一饮而尽。馨悦想要的是王后的权势和尊荣，丰隆想要的是当上赤水族长去实现他的雄心壮志，玱玹想要的是回到朝云峰，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相柳。恍惚中，她眼前浮现出一个白发如云、俊美无俦的影子。她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什么都没抓到。她失落地低下头，不断苦笑着。是啊，如丰隆所说，外爷派七舅舅禹阳去攻打清水镇，清水镇那边战事吃紧，相柳怎么可能来高辛呢？神农国将军洪江不肯投降，相柳视洪江如父，又如何会降？

小夭摆弄起了几个酒杯，清水镇以东是神农义军，清水镇以西是轩辕，清水镇以南是高辛。中原曾经是属于神农国的土地，中原的氏族血脉交融、同气连枝，他们都归顺了轩辕王，可他们依旧尊敬神农王族的洪江。丰隆的爹小炎灷是神农王族后裔，他对神农义军肯定怀有愧疚和敬重。那么相柳很有可能和小炎灷私下里有交集。良久后，几片银杏叶飘落到小夭手边，她才回过神，收敛了内心的彷徨茫然，恢复了淡然的样子。

小夭换了一套绿色的衣裙，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头上戴了一支桃木簪，缓缓向前堂走去。“苗圃，药草分拣好了吗？”

苗圃没有回应。

小夭掀开帘子，发现苗圃昏倒在地上，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在苗圃身上嗅来嗅去。那个少年穿着简陋的麻布衣衫，他少了一只左耳，听到小夭的声音就十分警觉。不知静默了多久，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地走向小夭，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谁？”

小夭抿嘴一笑，心里不禁想着：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我是一个小医师。”

少年冷漠地说：“撒谎！”

“那你觉得我是谁？”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心平气和地说：“你是他的人。"

少年的傲慢态度和滑稽行为让小夭啼笑皆非，听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更是云里雾里。”你和那个他有生死患难的交情么？可我可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他。“

少年微扬了下巴，认真地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小夭扑哧一笑，”我身上有的东西可多了，有蛊虫、妖丹、驻颜花、桃花香囊，就是不知道你闻到了哪种味道？“

少年面容严肃，拿出了一瓣桃花，”你和他身上都有这种桃花的味道。“

小夭的笑容僵住了，激动地问：”你知道他在哪儿？“

少年用力点头，”我在轩辕城的奴隶死斗场里厮杀时，他来看过我死斗，一共七次。我记得他的气息。后来我自由了，我一直在寻找他。几日前，我在河里闻到了他的气息，我把他从河里捞了出来。他手里握着这瓣桃花不撒手，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小夭将那瓣桃花紧握在手中，放在靠近心口的位置，确定这是自己放在花灯中的那瓣桃花。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带我去见他。“

少年扛起苗圃，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小夭不管不顾地跟着少年穿过熙来攘往的大街，少年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

小夭一步步走向银杏榻。少年关了院门，把苗圃靠在一棵银杏树下，然后跑到小夭面前，指着榻上的男子说：”他好像死了。“

小夭停住了脚步，眼眸中流露着浓浓的哀伤，耳畔一片嗡嗡声。”你说什么？“

少年拂去了男子身上落下的许多银杏叶，示意小夭为他把脉，他可没有说谎。

小夭摇摇晃晃地走到男子身旁，仔仔细细探查了三遍，才确认这个少年说的是真的。她瘫软在地上，一只手扶在榻上，”他弥留之际说了什么？“

少年跪在男子身旁，”找到她，保护她。谁要杀她，你就杀了谁。“

小夭笑得凄惨，怔怔地望着榻上的人：一头乌发漆黑如墨，身着一套浅棕色衣裳，可身上有不少伤口，渗出的血把衣衫晕染成了黑红色。嘴角干裂泛白，全身冰冷僵硬，已然毫无生机。那些沾到他身上血的落叶都变成了可怕的墨黑色。

少年悲伤地说：”把他埋了，继续活着。“

小夭脸色泛白，可听到这句话后，忽然一个激灵，喃喃说：”他没事。他只是没了一条命而已。死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是他第一次死罢了。他会醒的。他可是九命啊。“

少年似懂非懂地说：”哦。“

小夭明白相柳是怕自己醒不过来了，所以在向这个少年托孤。可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何须他操心自己的安危？九头妖就是喜欢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想通后，小夭抹去了脸上的泪，仿佛相柳真的只是在睡觉，她还无比庆幸相柳此刻听不到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要找他？“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我叫奴十一。他第一次来看我死斗时，用死斗场里奴隶的特殊语言跟我交流，那个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是他唤醒了我的希望。他让我和奴隶主做交易，如果我能帮奴隶主连赢四十年，奴隶主就要赐我自由。四十年前，我脱离奴籍的那一夜，一路跟着他，他说自己不需要人。让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他扔了一包钱给我，就走进了夜色中。后来我花光了他给我的钱，饿肚子。杀人，有钱。“

小夭唏嘘感叹，想起了在极北之地相柳说过的话【我从奴隶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满身都是伤，差点死在涡流中，是义父救了我。那时，神农王还健在，神农国还没有灭亡，义父在神农国，是和炎灷、赤宸齐名的大将军，他为了救我一个逃跑的妖奴，却被我刺伤，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伤难治，竟然以德报怨，给我传授了疗伤功法，他说要带我去求神农王医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夭唉声叹气地说：”如果相柳跟着洪江去见了神农王，说不定他会成为神农王的第二个徒弟，也许他还能见到我爹。那个时候相柳还不是杀人魔头，他只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甚至和我一样无力自保、无人相依......“

少年凝视着被叫做”相柳“的男子，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当初他没死，很好。“

小夭忽而想，相柳临死前还记得用草药把头发染黑，还能硬撑着一口气游到高辛，还能为这个少年安排一条出路，最后放心地死去，真是深谋远虑啊。

少年一脸冷漠，这个奇怪的女子盯着一具尸体在发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相柳在乎你。“

”可是他舍弃了我。“

少年哈哈大笑，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小夭一跳。

小夭握紧拳头，怒气冲冲地问：”我被人舍弃了这件事很好笑吗？“

少年嬉皮笑脸地说：”我和相柳都不怕死，我们唯一害怕的就是黑暗。但是他好像有比怕黑更害怕的事情。“

”什么？“

”他害怕你被人杀死。“

小夭无语地笑了笑。”所以你为了完成他的遗愿，不辱使命地找到了我。“

少年龇牙咧嘴地笑了，仿佛得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夸奖。

小夭现在完全不介意相柳的死，而是好笑地看着相柳为自己挑选的”顾命大臣“。她开始了胡思乱想，精明厉害的相柳之前会不会也是奴十一这副天真单纯的样子？洪江日复一日地教导着相柳，自己以后也可以慢慢教导奴十一，甚至通过奴十一窥视相柳的内心。

”以后你就叫左耳吧。“

少年没有反对。

小夭望着昏迷的苗圃，语重心长地对左耳嘱咐道：”高辛是上古神族，礼仪繁琐，民风保守。就算苗圃是你喜欢的姑娘，你也不可以扛起来就跑，影响不好。“

左耳说：”我进了医馆，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我没病，她就嫌弃地要赶我出去。我不服，就一掌把她打晕了。之后我在她身上也嗅到了一点点桃花味。我就知道自己没找错地方。“

小夭吃惊地说：”左耳，对待姑娘不能这么粗鲁，要温柔体贴。“

左耳诧异地问：”相柳对你温柔吗？“

小夭愣住，把脸埋到了榻上。她低声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教导你。“

左耳不在乎地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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