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月色皎洁的夜晚，梓馨殿内，高辛王和静安王妃同榻而眠。

白芷在几百年前的某次蟠桃宴邂逅了高辛大王子少昊。那时她负责送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下山，刚回到王母身边，就听到天空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惊破了玉山的平静，也让白芷动了心。一个白衣男子脚踩黑色的玄鸟，从漫天璀璨的华光中穿云破日而来，落在了玉石台阶下。几千年来，他是第一个擅闯玉山禁地的神族。他带走了他的未婚妻轩辕妭。白芷亲眼看到他拉着未婚妻的手，两人共乘一只玄鸟而去，羡煞众人。白芷眼中有了几分失落的神色，她突然厌倦了在玉山当差的日子，每天看着一模一样的景色，使她愈发苦闷。她无比渴望逃离这个鬼地方，她想去到那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高辛大王子身边。哪怕违背玉山古训，哪怕卷入王族的纷争。她一直在等一个契机，直到小夭私下玉山，少昊派侍女来玉山，她知道机会来了，趁着水荭忙着分派人手去大荒各处寻小夭，她偷盗了地宫里的宝物㻬琈簪，她挑中了一个高辛侍女，送了她一颗忘忧果，侍女吃下后昏迷不醒，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白芷用灵力探查出那个侍女是百黎族的女子，心疼她的过往，于是塞了一颗黑黢黢的山核桃在她怀里，将她沉入了瑶池，送回了百黎族。她喃喃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当奴婢了，可以重回故乡了。愿你也能找到自己的情郎。”白芷自毁真身，只见一株纯白如雪的水芙蓉化为点点流光，逐渐消散在桃花林内。她不顾嘴角渗出的鲜血，竟然笑得很开心。进入高辛边境后，侍女们分散在各个小山村里拿着画像挨家挨户打听小夭的下落。白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她戴上了㻬琈簪，闭上眼回想轩辕妭的模样。一刹那，她感到身体撕裂般地疼痛，不知为何她喉咙沙哑，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更糟糕的是，她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四周出奇地寂静。她以为睡一觉就好了，哪知这又聋又哑的症状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愈发严重，每当月圆之夜，她还要承受剜心之痛。她倒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一位村民发了善心把她带回自己家，精心照顾了一个多月。为了报答那家人的救命之恩，她顶替那位老婆婆的唯一的孙女被某位官爷抓到常曦部所在部落做起了苦役，某位大长老正愁该进献哪位女子给少昊，一旦那女子被挑中当了王妃，常曦部在王宫里也算埋了一枚暗棋。泖长老在苦役营外溜达时，忽然瞥见了酷似轩辕妭的白芷。白芷又聋又哑，泖长老把她带到自己营帐，直截了当地问她：“想不想摆脱贱籍，成为高辛王的女人？”白芷红了眼眶，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只能在苦役营等死了，她灵力散尽，根本没法回玉山了。要是没有泖长老，她永远都不可能见到少昊。泖长老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深谙局势：高辛王只信任青龙和羲和二部，白芷的出现对常曦部来说实在是有如雪中送炭一般。他和白芷达成交易，他给她接近高辛王的机会，但将来只要他开口，她就得无偿为他做一件事。白芷深知泖长老的狼子野心，也知道他有朝一日必会背叛少昊。可她不怕，她装作很爽快地应下了。白芷在心里暗暗发誓：少昊，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只要能伴你左右，就算失去一切，我心甘情愿。

于是，三个月后，在泖长老的精心安排下，高辛王在常曦部所在的某个小山村里，见到了正在做苦役的白芷。少昊用右手摸着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漫不经心地看向白芷两只完好无损的手，神色霎时黯淡下来，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眼里的惊喜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她。”

白芷再次露出失落的神色，她失望地低下头，心想：难道你的心里只有轩辕妭吗？她已经战死了，她的女儿也失踪了。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就在白芷强忍着悲伤行礼告退时，少昊解开自己的白狐裘披在了她的身上。他淡淡一笑，波澜不惊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摊开右手，伸到她的面前。白芷一时间来不及思考，压制住了脸上的慌张和内心的小鹿乱撞，凭着直觉给自己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去颤抖，可还是颤巍巍地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两字——阿静。

高辛王眼里全是笑意，他望着苦役营门口的那棵玉梅，思忖片刻后，漫不经心地说：“夜静星河出，我可以护你一世安乐无忧，你愿意做我的静安王妃吗？”

泖长老在高辛王身后拼命使眼色，狰狞的脸上写满了“他明知故问就算了，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你不就是那种想要荣华富贵、本质上爱慕虚荣的女人嘛！我为你谋划了这么久，他也愿意成全你的痴心妄想，这个时候别犯花痴了，快答应啊。”

羲和部的大长老觑着泖长老这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贱人模样，摇头叹气。他总算知道泖长老的良苦用心了：高辛王登基后，以礼治国的俊帝神秘逝世，五位王子联合常曦和白虎两部起兵造反，虽然高辛王平息了五王之乱，但从此对常曦和白虎两部心有芥蒂，总是采取“敬而远之”的策略。老泖这个节骨眼上把这个女人送给高辛王，居心叵测啊。

白芷终于不负泖长老的栽培和期望，她喜极而泣地点了点头，一头扑进了高辛王的怀里。而高辛王似乎也很喜悦，紧紧搂住了近在眼前的白芷。

除了泖长老，在场的其余三部首领皆啧啧称奇，纷纷交头接耳“陛下这是悲伤得饥不择食了吗？这个女人出身微贱，哪里轮得着她做王妃？这是在打我们白虎部、羲和部、青龙部的脸啊！陛下的言外之意就是咱们三部进献的身份尊贵的女子还不如一个做苦役的贱民！”

白芷才不管少昊背后那群唧唧歪歪的糟老头子，完全沉浸在了被少昊纳为妃子的喜悦中。玉山的一瞥便是惊鸿，如今的结果告诉她多年欢喜并未错付。她苦苦修炼多年得以化出人形，凭借稳重的性子被王母选做侍女，她兢兢业业地看守地宫，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她放弃了做神女，偷盗宝物铸下大错，只为了陪在自己的情郎身边。那时候的白芷以为少昊对她是有一点点真心的。天长日久、朝夕相伴二十载后，她生下了粉雕玉琢的阿念，她看着少昊对阿念的万千宠爱，打算坦白对少昊的百年爱慕以及自己所做的错事。偏偏这时候泖长老约白芷在龙骨狱见面，他嘲笑白芷的自不量力，轻蔑地看着她，不屑地质问道：“你以为陛下的后宫只有你一个静安王妃，你就真的走进他心里了？哼，陛下弑父杀弟，连发妻哀求他出兵救兄长都冷漠拒绝了，你觉得他会为了二王姬就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吗？你可别忘了，没有我，你就是苦役营里一只任人蹂躏的蝼蚁。不信的话，你去试试，看陛下是真心喜欢你这个贱民，还是说喜欢你和轩辕王姬一模一样的脸！”

那夜后，白芷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寝殿内，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高辛王政务繁忙，等他注意到静安王妃那反常的七日七夜后，为时已晚。

高辛王面色如常，心里却很着急，他推开殿门，里面一片幽深。静安王妃性情大变，看到他来了不再笑嘻嘻地冲到他怀里。她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中，甚至忘了给少昊行礼。高辛王令守在寝殿门口的宫人全部离开，没有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知，从那之后，陛下再没主动踏入王妃的寝殿，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没有半点挽救的余地。除了逢年过节时，静安王妃一如往常出席宴席，高辛百官都不是傻子，看得出两人已成了一对怨偶。阿念在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长大，她无数次偷偷跑到少昊面前，求他去见见母亲，少昊只是爱怜地摸摸她的头，眼含悲悯地望着可爱的女儿。阿念出生的那年，玱玹恰好作为质子被送到高辛，高辛王没有采纳臣子的建议——以温柔繁华令轩辕王的嫡孙丧志，他让玱玹陪着阿念长大。玱玹本来对阿念不咸不淡，只是把她当作一尊高贵的神供着。后来得知小夭丢了，连轩辕王和高辛王都找不回来，他躲在屋子里蒙着被子痛哭。阿念躲过一大堆宫人，溜到玱玹面前，就静静地趴在床头瞧着他。第二天起来，玱玹对阿念的态度大不相同，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阿念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阿念想去大荒游历，玱玹每次都为她驾车牵马、打架付账、做饭酿酒、弹琴吹箫，做她的专属护卫。几十年后，大荒皆知，玱玹护短，再无人敢惹阿念。

静安王妃披衣而起，她隔着纱窗瞧着天上的圆月，眼里无喜无悲。三百年过去了，她幸福的时光却只有短短的二十载，而她再也回不去玉山、再也无法恢复真容了。她早已习惯了㻬琈簪的反噬，那无非只是身体上的疼痛。她心里的苦痛，再也无人能晓。她眼前起了一层薄雾，她想念和水荭在玉山偷吃蟠桃、桃花林内翩翩起舞、腹诽地宫里的宝贝、蟠桃宴上非议某个来宾的风流韵事......

三日后，就是高辛大王姬的回归仪式。高辛王今夜难得过来一趟，他面色凝重地告诉她：不止是为了小夭，他还要宣布玱玹的婚事和高辛国的储君。

静安王妃静默地伫立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悄无声息地去龙骨狱外见了泖长老。

下一章：与君相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