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似火烧,农夫心中如汤浇。”
今年的夏,炎旱尤甚,江南素为鱼米殷富之乡,风土物美,人情可爱,却也受此大旱袭扰。
脊背佝偻的老农吃力地挥舞着锄头,试图从开裂的土地中搜寻一丝半点水迹,却也只是徒劳,连蚯蚓都干瘪地躺尸在一旁。
日头正高悬,灼热的光辉不知节制地洒向人间,直晒得江河水几近干涸,庄稼奄奄一息。
“嘭嘭!砰砰砰!”
锣鼓敲起,爆竹声声,唢呐悠扬,本是寻常光景,在这荒年里却是好不热闹。
百姓挤作一团,围观着这一幕。
“龙王娶亲,遇者道贺,
人间女子,亲水向善,
可为神妇,以许龙王,
佑我人间,风和雨顺
……”
为首戴青面獠牙凶神面具的男子唱着冗长的祝词,声调浑厚,气势非凡,纵是四方乐声亦不能盖住分毫。
其后是一顶十六人共抬的喜轿,周身漆红,支柱与帘帐上绘有奇异符文,瑰丽诡怪。
众人看着,心下皆是感叹:不知是谁家可怜女子,年纪轻轻就要做了水中亡魂。
而轿中,即将被献祭的龙王新娘却是神色镇静,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浮宴着一身嫁衣,听着轿外的声音,心中默默计算着路线。
她本是诸道仙宗弟子,此番来红尘只因人间大旱,仙宗感人间所求,查知大旱非天时,而是妖物作祟。
本来仙宗人才济济,纵然浮宴实力不凡,却也非不二之选。然掌门惊鸿仙尊掐指一算,竟算得浮宴与此有因果牵扯,遂选定弟子浮宴赴人间平乱。
“落轿——”
“送龙王妃——”
浮宴感受着轿体摇晃,猜测是被停在水面之上。
神识探出一缕,只见浩浩海水,轿子如同小舟飘摇而去,岸边跪满了人,齐声颂道:“送龙王妃——”
发觉河水逐渐渗入,浮宴收回神识,用灵力给轿子加了一层防护。
按照祭司所言,该妖物自称龙王,掌人间水旱,因不满人间婚娶事,故降大旱作罚,要解此旱,需以人间洁净女子为引,嫁与龙王为妃。
“龙王妃?”浮宴轻笑,单手掐诀:“我倒要看看是何种妖物胆敢妄称龙王祸乱人间。”
缕缕幽光从葱白的指尖倾泻而下,于半空中形成一面光镜,暗紫色妖气弥漫于镜中,看得不甚清晰。
“有点意思。”浮宴右手食指中指合并,对着镜面划下,妖气登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就在妖气散尽,即将窥见妖物真容时,异象突生!
巨大的浪兀然翻起,像可怕的深海巨兽,张着血盆大口,一瞬间吞没了浮宴所在的喜轿,又在眨眼间消失不见,只余海面上涟漪轻绽,诉说着这段惊骇。
术法一时被打断,浮宴极力稳住身形,早已无暇顾及水镜场景。
虽然浮宴幼时生活在人间海滨,却极不能适应舟行水上的摇晃漂泊。如刚才一般风平浪静还好,如此刻在巨浪中晃荡倾摇,浮宴只觉得比御剑渡雷劫还要凶险。
“好困。”浮宴晃着脑袋,试图找回一起清醒,眼皮子却如灌了铅一般,拼命地想要合到一起。
强撑着困意,浮宴召出灵器眠舟,毫不犹豫地跳进去,眼睛一闭,口中念道:“诸法通天,眠!”而后意识沦陷,睡得不省人事。
——
深海宫殿,处处张灯结彩,虾兵蟹将衣着喜庆,逢人道贺。
正殿主座之上,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随意地坐着,喜服被扔在一旁。青年右手支着下巴,左手拨弄着一条暗紫色的小蛇,神思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乌龟模样的小卒快步进入殿中,高声禀告:“王妃已至。”
男子动作一顿,扫了紫色小蛇一眼,随即发出一声轻笑,俊美的脸上尽是戏谑:“那便来吧。”
尚未化形完全的蟹将抬着大顶轿子,婀娜的蚌女在其前撒落不知名的粉色花瓣,场面一度怪异,甚至透着几分滑稽。
龙王娶亲,本不同人间之礼,但娶的是人间女子,娶亲的又是假冒龙王的无名妖物,故而这海底宫殿便仿着人间礼节操办这么一场婚事。
只是到该拜堂时,疑似为龙王的俊美男子却罢手道:“不必拘于虚礼,天地高堂无甚可拜。”
顿了顿,男子看向轿子,又道:“直接送入洞房吧。”
虾兵蟹将和蚌女及一众小弟:“……是。”
这么急的吗?!
有蚌女试图探入轿中将新娘请下来,手刚触到帘帐就被一道灵光打落。蚌女惊惧抬眸,只见男子单手抚着紫蛇,似笑非笑扫来一眼:“别动。”
“连轿子一起抬进去。”
“是。”
想起刚刚探知的情形,男子随手给紫色小蛇打了个结,饶有趣味地扯过一旁的喜服披在身上:“这龙王妃倒有些意思。”
“衣服先借我穿穿。”
此时大殿上并无他人,也不知男子在同谁讲话,亦或是自言自语。
洞房内,睡完一觉,收起眠舟,又抹了把脸,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浮宴顿觉神清气爽,可以提剑同妖物打上个三百回合不带停歇。
“龙王到——”
随着传呼,一道红色身影步入房中。
男子穿着喜袍,墨发披散,容貌俊美,看到大床上的浮宴时,却是一愣,随即笑开:“我倒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新娘子。”
浮宴坐起身,直面来人:“我亦未曾见过如此随意的龙王娶亲。”
男子:“你身上有仙道灵韵,可是仙门弟子?”
浮宴未答,打量他良久,方才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笑答:“我是修缘,半缘修道半缘君的修缘。”
话落,一剑直刺而来,修缘瞳孔微缩,却是不躲不闪,任由剑尖袭至。
“嘶嘶——”
白光起落,长剑上刺着一条紫色小蛇,赫然是修缘之前捏在手上把玩的那条。
“放开我!”紫色小蛇竟是口吐人言,极力扭曲着身体。
浮宴打量着它,眉头一挑:“你就是假冒的龙王?”
闻言,紫蛇顿时被激怒,呲起毒牙,口吐芬芳:“放屁,老子可是龙王座下第一尊者!”
“要不是龙王失踪,四海动荡,老子又怎会被你们这些毛孩子欺侮!”
浮宴:“好聒噪的蛇。”随手一甩,紫色身躯从剑尖滑落,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回到修缘手上。
“我名浮宴,诸道仙宗三水道君座下十三弟子。”浮宴自报家门,右手持剑至于左肩,虚行一礼,语气疏离:“敢问道友尊处?”
修缘却摇头,道:
“人间江南客,梦中见仙翁。
抚顶授妙法,道我今世缘。
溟海浩无穷,中有真龙现。”
而后,修缘看向浮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不过一介凡人,遭荒年流落海滨,被妖物袭掠至此,何敢同仙师同称道友。”
“凡人?是吗?”
浮宴收起长剑,随手打出一个法印落到紫蛇身上。
金光乍亮,紫蛇竟长出四肢头颅,化作人形。
“救命!杀蛇啦!”
紫蛇捂着脑袋躲到修缘身后大叫,声音堪比杀猪,嘈杂刺耳。
浮宴:“……好吵。”大意了。
修缘被一丝不挂的蛇男扯住,额上青筋直冒:“放手!”
紫蛇僵住,仿佛才反应过来,当即撒手,看着自己新化出的手,激动不已,仰天大笑:“八百年了,我终于又练出人形了!”
修缘脸上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扯下大床上的喜帐,一把盖在蛇男身上,一边唾弃:“有伤风化!”
浮宴摇头,第一次怀疑自我判断,这么傻乎的妖怪,真的是搅动人间风云的假龙王吗?
不知为何,浮宴心头却涌起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此情此景,仿若似曾相识。
叹了口气,浮宴坐到一旁椅子上,再度掏出长剑,用捆仙锁将蛇男与修缘捆到一起,施下禁言令,正色道:“废话少说,让我们步入正题。”
浮宴:“接下来我问三个问题,你们负责回答。知道的睁眼,不知道的闭眼。”
见蛇男扭动身躯,浮宴长剑出鞘半寸,面无表情:“劝君配合。”
蛇男脖子一缩,当即端正姿态,点头如捣蒜。
浮宴:“其一,人间大旱何解?”
修缘偏过头,默默闭眼。
紫蛇瞪大眼睛,显然很有话说,浮宴打了个响指,解了禁言。
紫蛇捋直舌头,道:“以人间洁净女子为引,许以龙王,待龙王现,可解。”
浮宴擦着剑,语带讥讽:“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说法。”
紫蛇:“事实如此。”
浮宴:“你自言龙王失踪,相互矛盾。”长剑又出鞘半寸,寒光四溢。
紫蛇头皮发麻,急道:“我向天发誓!溟海之底有一龙王庙,乃尊王自建。通过其神像可与尊王联系,寻得尊王踪迹。”
“可。”
似是信了这个解释,浮宴接着道:“其二,龙王失踪已久,何故今年尤旱?”
修缘闭着眼,耳朵悄悄竖起。
“这……”紫蛇状似有些为难,“八百年前龙王失踪,临行前将《风雨图》交予座下三位尊者,命我等施术协调人间风雨。”
顿了顿,紫蛇道:“可二十年前天降雷劫,竟生生将风雨图在我等眼前劈成飞灰。”
“不借《风雨图》,哪怕是三位尊者合力也无法协调人间风雨,何况我于八百年前深受重伤被打回原形,功力倒退,风雨之事更是雪上加霜。”
紫蛇:“其实这二十年间,人间也不甚太平,但在各位尊者极力补全之下尚未成大灾。而去年实力最强的稷朽尊者练功时走火入魔,重伤昏迷,余下我同庭光尊者苦苦支撑。”
紫蛇裹紧帘帐,语带怒意:“熟料那庭光狼子野心,竟趁机夺取龙王秘宝,将我重创至此!”
叹息一声,紫蛇道:“人间风雨无人管控,今年人间还只是大旱,明年、往后,各种灾害都无可预料。”
“所以当务之急,是立即唤回尊王,主持大局。”
言尽,久久得到没有回应。
抬头一看,浮宴单手撑头,闭着眼睛疑似睡得正香。
紫蛇登时气炸:“我讲了那么多,你们都在睡觉?!”
“嗯?”浮宴慢悠悠睁开眼,神色清明,语气敷衍懒散:“听着呢听着呢。”
紫蛇明显不信:“那我都说了什么?”
浮宴勾唇,语气嘲讽:“你们三个太没用,哭着要找爸爸。”
言简意赅,比喻形象。
紫蛇心头一梗,竟无从辩驳。
“最后一个问题,”似是想起什么,浮宴拿剑敲醒被遗忘在一旁的修缘,抬手解了禁言令,“你梦里的仙人,是何模样?”
修缘想了想:“鹤发童颜,白面无须,身高七尺,额上印有星海纹路,着道袍,腰上悬挂两仪阴阳鱼玉佩。”
浮宴静默片刻,对着修缘上下打量,而后没什么表情地开口:“诸道仙宗,执策长老,两仪道君。”
浮宴拱手:“恭喜师弟拜入宗门。”
修缘俊美的脸上一片愕然:“拜入宗门?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宗门?!
浮宴面上不动声色,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捏碎了一块上品灵石:“刚刚,我便是引路人。”
修缘:“……多少是有些随意的。”
浮宴点头,无不赞同:“我也觉得。”
终于从椅子上起身,浮宴收回捆仙锁,幽幽道:“带路,龙王庙。”早点打完早点收工!
紫蛇莫名瑟缩,总感觉现在的浮宴有点吓人。
现在的仙门弟子都这么可怕的吗?!
吓死条蛇!
紫蛇裹着帘帐:“至少给我件衣服……吧。”
浮宴无表情看向他,目露嘲讽,仿佛在说:“辣鸡,化形都不会。”
修缘见状果断脱了身上的喜袍,把紫蛇团了个结实。
紫蛇:“……我谢谢你。”
就这样,貌美的仙门弟子和她的新入门师弟以及一个蛇男踏上了寻找龙王的漫漫征途(划掉)。
……
深海,某个无名洞府。
一条银白小龙横趴在满室珠宝上,懒洋洋地拨弄着一颗乳白色晶球,嘴里嘀嘀咕咕:“狗东西,下次见着我肯定宰了你!”
银光闪过,小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容貌艳绝,身着白裙,头上长着龙角的少女。
少女掐指测算,眉头紧皱:“回来了?又没全回来?”
“什么奇奇怪怪的卦象?”
……
“放开我!我要打死他!”
熙攘的海底,咆哮声惊走了游曳的鱼群,连海草都跟着抖了抖。
少年模样的漂亮鲛人被几个族人拦着,依旧张牙舞爪地试图冲上去弄死面前的妖异骚气男子。
男子相貌非凡,身形修长,手捏一把海草扇子,笑得一脸嘚瑟:“来来来!打得死我算我输。”说着还极其嚣张地冲鲛人少年招手。
“嘭!”
一拳直袭脸上,男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如炮弹般横冲过来的少年摁着揍了一顿。
“疼疼,别打了!”
“我错了啊艹!”
男子顿时发出毫无骨气的惨叫声,响彻海底。
几个鲛人族对视一眼,毅然选择了袖手旁观。
“少主,”有个看起来地位稍高的族人象征性地开口,“记得留口气。”
少年毫无回应,下手更重了。
族人补充:“如果没气了,扔远点也是可以的。”
一顿殴打结束,凶残的鲛人少年擦擦手上血迹,摇着尾巴在族人簇拥之下趾高气昂地走了。
男子流着血,浑身伤,像一滩烂泥,在原地抽搐不已。
鲛人走远之后,两个人影从一旁的海草堆旁显出身形。
浮宴蹲下身,手搭在男子脉搏上,语带惋惜:“真可怜,这条蛇死透了。”
“走吧,只能自己去找龙王了。”
说着,扯起修缘后领就要把人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