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河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无力的时刻了。
自备受瞩目的出生,到名扬天下的天才之名,蒙父亲看重带来的隐形太子之位,他好似理所应当占据所有人生的得意之事。
提起萧楚河,谁人不知那是怎样的天之骄子?
呵……
那么,就要问凭什么了。
是啊,他凭什么就要认为自己能够顺遂一辈子?
若将他的人生比作那些庸俗话本,他几乎闭上眼都能续接出几个对于主角来说是毁灭性的波折。
故事的开头要足够波澜心惊。
如果他是个世人眼中的圣人,就让他手染鲜血,背负无法言说的罪。
如果他是个一心祈求解脱的灵魂,就让他无从躲避,悬浮于人间。
如果……
如果他是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
那么就——生生折断他的傲骨,让他和着尘埃,再也无法在高处翱翔。
王叔是,他亦是。
他甚至在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个荒诞的梦境?
然而胸口处蔓延的疼痛又是如此真实,琅琊王逆反,父王的斥骂,永安王被贬,哦,不,现在是萧楚河,这些或惊异,或悲痛的事件一一从他的思绪游离而过,心神激荡之下不禁让他又闷声咽下一口鲜血。
萧楚河现在才真是连一阵嗤笑都挤不出来了。
滂沱大雨下,树叶被穿过云际的水线打得凌乱,飞溅的水珠不断带着污泥越上他那双华美的云锦靴,雪白的缎面无可避免的沾染上一层浅浅的褐色。
他还端着曾经永安王的仪态。
偏偏此刻他无暇顾及。
曾经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的永安王啊……
萧楚河不知道这句是叹,还是笑。
因为他知道,洗不掉了。
他在那人面前站得笔直,拢在袖中的双手克制着颤抖,像是想要保留一些尊严,不叫他那声质问听起来太过可笑。
萧楚河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面前的无名之人似乎为了隐藏身份,身穿一袭宽大的紫袍,脸上扣着一张恶鬼面具,不过萧楚河还是能从他衣襟处隐隐流动的暗纹猜测他的身份应该不低。
萧楚河或者说……咳咳,阁下身后站着谁?
铁锈味随着这一声开口顺着嘴角滴落,萧楚河在试探,但到底还是露了怯。
萧楚河萧某自问没有得罪过阁下,阁下何必……!
萧楚河话音未落,那人却像是终于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他不确定是不是从雨声中捕捉到了那一声冰冷至极的轻哼。
萧楚河心头一凛。
没得商量。
他甚至看出萧楚河在拖延时间,却也无所谓,好似有十足的把握能将眼前的少年轻而易举的捏死。
来自强者的傲慢,
凌驾于萧楚河的生死之上。
他彻底无话可说,只是用着曾经那双澄澈的眼睛注视着那人越靠越近。
逃不掉,
与颜战天的一战几乎耗去了萧楚河的全部精力,能从剑仙手里逃过一劫都算他福大命大,却没想到第二劫在这个雨夜接踵而至。
像是天空也在为这名少年感到悲伤,雨势渐大,来自远方的雷鸣开始在萧楚河耳边炸响,苍白的电光下,他攥紧无极棍,预备最后的拼死一搏。
那一掌毫不留情地拍来。
萧楚河水蓝色的广袖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像是被打湿的蝴蝶翅膀,带着沉重的喘息,飞向既定的宿命。
萧楚河噗!呃!咳咳咳咳咳咳!!!
瞳孔骤缩,比一个时辰之前更甚的痛楚终于让萧楚河绷不住那张精致的面具,某种温热的液体从他大口呼吸的嘴里溅射而出,就像他脚边的雨水。
那么那些呢?
也是雨水吗?
他头晕目眩的想,却从倒灌进喉咙的腥气意识到了答案。
是血啊……
他无法再云淡风轻咽下的血。
‘砰——’
黑夜很快接住了萧楚河狼狈倒下的身影,污水这下不仅浸染了他上好的云锦靴,也落在少年半边阴郁的脸上。
那人又慢条斯理的来到萧楚河身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透过一层恶鬼面具,萧楚河看到那双眼睛带着一抹隐藏极深的笑意,令人熟悉得毛骨悚然。
他,一定见过他。
萧楚河过热的脑袋又在冰冷的雨水中清醒,他一边努力从记忆中搜寻这抹熟悉的眼睛,一边转移注意力。
不然他怕自己将会在那阵要将人几乎撕裂的痛楚中发疯。
习武之人的隐脉有多重要?
而萧楚河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接受那废去他所有功力的一掌的。
更何况那人怀抱的恶意不轻,那一掌不亚于将萧楚河全身的血管都断了个遍,他的四肢已经因为那阵尖锐的痛苦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但萧楚河好似已经将脑袋以下的躯体舍弃,只是摁住脖颈,企图以窒息让自己保持仰躺的姿势。
他不愿意将后背暴露给那人。
他不愿意如同断脊之犬一样弓起身子在原地任那人打量。
他又咳嗽好几声,虚弱道:
萧楚河咳咳……阁下……为何……不杀了我?
萧楚河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萧楚河别说杀不了。
都能如此轻易废了他,居然留了一手只是废了他。
那人没说话,只是抬起脚,在萧楚河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轻轻蹭了蹭他身上唯一一处还算干净的左肩,在那里留下一个不浅不淡的鞋印。
萧楚河……
如此明显的折辱,萧楚河自然不会看不懂。
他要他活着,
苟延残喘的活着,
更重要的是,不能忘了他曾经在那人的手下如此狼狈的败过。
萧楚河萧楚河啊……萧楚河啊……
他闭上眼,还是忍不住苦笑,终于叹出一声咬紧牙关的劝告。
萧楚河你最好杀了我。
不然在他萧楚河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记这个雨夜。
更不会忘记那犹如被迫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的仇恨。
松摧月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突如其来的吟诵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这峰回路转的发展令萧楚河与那人同时一惊。
萧楚河?!
姬若风?!
这更深夜重的树林里居然还有人从这路过,萧楚河可不认为那人是个什么普普通通的平民老百姓。
但如果是会武功的侠士也应该能够察觉到这处的不寻常才对,毕竟他和那人的动静自始至终都没掩藏过。
除非……
这样的猜测不禁让萧楚河心头升起一抹不合时宜的希望。
显然,那人也同样这么觉得。
他头一次在萧楚河面前转过身,扭头看向那一片传来动静的漆黑。
松摧月有了!
近了,
松摧月不如你就叫风萧瑟吧。
更近了。
面前的水洼在雨水下荡起圈圈涟漪,惹得萧楚河眼中的那轮上弦月也似颤颤巍巍的要从天际落下。
不对,他已经落下了。
天旋地转间好似有一抹亮色坚定地像萧楚河砸来,砸得他一时间眼前只剩一片白。
在这一沼污水中。
萧楚河复又重重地摁了摁胸口,鼻尖除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一抹令人不容忽视的涩意,他任由那泼天雨水冲刷着双眼,直楞楞地看着踏着月光而来的身影。
轻缓又清晰的四声脚步皆来自他身下不知何缘由温驯无比的公鹿,那头雪白的华发在黑夜的映衬下像是从天际垂落的月光。
他异于常人的蓝眸还残留着方才浅淡的笑意,漾起令人心惊的吸引力,透过水光,色如春花的唇瓣弧度不易察觉的微微下落了点。
萧楚河山……鬼?
萧楚河开始疑心来人到底是不是人,或者是不是什么山野精怪。
他看上去实在不该存在于人间。
不论是那剑,那萧,还是此刻那看起来都像极了什么仙宠的鹿。
但萧楚河一时被对方容色所摄,不由跟着来人的动作挪动视线。
少年侧过脸,任由雨丝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朦胧的湿气,四散的暖色光点驱散了他身上那如同月亮般的凄冷,萧楚河借着他手边那柄被拿来照明的剑,这才意识到——
他亦是穿一身蓝衣。
比萧楚河更浅淡的蓝色,像是雨后初霁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