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魏初昀五岁，年纪尚小的他画了几天画甚是没意思，各位殿下课业繁重，每月都有一次大考核，由陛下亲自监考，没空搭理他。
还好他有辛月，辛月在外边等着他呢。
半天的课他一溜就是一个早上，每次都在快下课时，恰好地坐回了位置。
三殿下以为先生不知道呢，逮到他开溜的时刻突然大声揭发他，魏初昀吓了一跳，倒是很坦然地迎上先生的目光，他一点也不怕，皇帝叔叔喜欢他，不会骂他的。
彼时傅为民进宫教书，对于熟悉皇宫的魏初昀来说，他是客人，面对客人不能失礼，要主动大方拿出皇家人的气势来。
所以五岁的魏初昀在想，傅为民如果不喜欢他，他就去御书房，叫皇帝叔叔教他，他很聪明，一看就会。
等了片刻，不想傅为民不仅没有说他，还将他安排在了靠门边的位置，避免影响别人。
不，是方便他出去。
魏初昀心花怒放，冲告状的三殿下龇牙咧嘴。
那之后课堂上基本没有他的影子，不是同辛月到处胡闹，就是约郎君一起踏青赏花。
与几位殿下的来往屈指可数，虽然熟悉他们，但论交情实属浅薄。
忽然回忆起往事，原来他与三殿下在小时候便有过节。
如果不是死前的那一幕太过震撼，叫他重生归来时时都在念叨这个称呼，他绝对想不起来陈年的芝麻小事。
早在进元相府前，魏初昀已在拜贴上写明来意，游玩途中偶遇一副难局，期与先生讨教棋艺。
一进书斋他便与摆上棋子，不消片刻，最后一子落下，黑子如笼，雄踞一方。
魏初昀转动轮椅，想去到棋盘对面时，白子已然在局。
抬眼看了一眼司宁，眸中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之色。
记忆尚可。
围棋看着结构简单，内容却极其复杂，不知司宁多久能够学会。
他隐隐期待，与司宁下棋会是什么感觉。
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傅为民看得分明。
傅为民并非因为陛下的宠爱不敢责备魏初昀，他与所有为人师者一样，喜欢聪明伶俐的优秀学子。
况且他那时尚没有儿子，看见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小郎君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喜爱都来不及，怎么忍心斥责。
直到傅清出生，满足了他多年遗憾后，他对魏初昀的那份胜似父子的感情才转化为亦师亦友。
如今看魏初昀沉稳内敛，明显与之前大不相同，身边侍女也不似元淇那样机灵活泼，处处为郎君着想，行为得当。
反倒像他教出的学生。
傅为民一时感叹万千，不知该喜该忧。
魏初昀这般模样才像真正流淌着皇家血液的贵族世子，不因苦难颓废丧志，甚好。
傅为民装作全然不知魏初昀近日遭遇，半句不提往事，一心落在眼前。
他与魏初昀说话极为亲近，没有半点严苛古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才是魏初昀父亲。
司宁自进来后就在打量这位父亲，他比记忆中的模样多了几分随性豁达，看见她时，神情陌生，一言一语问的都是魏初昀。
她没有刻意掩藏容貌，反而学着京都人敷粉描眉，早已经不是因为喜蛇之毒面色暗沉粗糙的模样。
她这张脸生的很普通，与傅为民像的地方只有高鼻梁，高鼻梁在王府有一堆，实在难以让人联想到她与傅为民有关系。
可她确实是傅为民与云夫人的女儿，女儿像母常有的事，傅为民会看不出来吗？
司宁嘴角嗤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借口如厕离开书斋，甩掉领路的丫鬟，她独自走着。
元相府的布景格局和记忆中的一样，除了部分熟悉的人，凉亭、花厅、走廊、楼阁，每一处地方都翻新换旧，看起来像是新的府邸。
不知不觉，走到了她最熟悉的院子。
傅子衿的流云苑。
几天后才是大婚，可现在新婚燕尔的喜悦已经像一场春风，席卷闱庭深院，洒下那刺眼的满园春色。
红绸贴画、彩灯流苏高高悬挂在假山走廊，入目的红比血更让人充满恨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得上这里，让她冷热交织，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傅子衿嫁入东宫，空留一座花枝招展的院子做什么呢？
炫耀她的多么风光？多么幸福？
太可笑了。
风留云散，娇嫩的蝴蝶花上露珠晃晃悠悠，怎么也不肯归入尘土，不舍美丽的离别。
一如儿时的司宁。
最留恋的不是母亲的身影，不是繁花似锦热闹非凡的花厅，而是长姐轻柔婉转的歌声，温暖有力的怀抱！
她与傅子衿一母同胞。
百日之时，她一个人在大床上蹦蹦跳跳打滚卷棉被，没有人看着她，她太小了，不会说话不知道疼，撞到墙了小手拍一拍，摔到地上砸的狠了，眼泪花冒出来嗷嗷大哭。那股子疼劲过去后，她挂着眼泪鼻涕爬床架，双手双脚刚好够牢牢抱住，毛毛虫一样一点点爬上去，扎进棉被里。
老妈妈喂完奶就将她丢在了床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以为这张床就是她的娘亲，只有跳来跳去的时候娘亲才会跟她说话。
直到那天，大门开了，老妈妈领着一个比她高许多的小人进来。
大大的眼睛，五颜六色的衣裳珠子，漂亮中带了非常熟悉的气味。
“她是四娘吗？”
这是司宁有意识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很好听。
她喜欢。
司宁欢喜地爬下床，迈着短腿奔过去。
老妈妈突然走过来拦住了她，把她丢回床上。
转身却恭敬地对漂亮姐姐说道：“这儿脏，大娘子别过来。”
傅子衿看了看小娃娃花猫样的脸，露在背心褂子外发黄的胳膊小腿，与她完全不一样。
一进门便有恶心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早就待不住了，听老妈妈这么说，她扯出僵硬的笑容：“嬷嬷快收拾干净，阿娘在流云苑等着的。”
说完她离开了。
她的笑容，在懵懂的百日孩童眼里，是最温暖的。
司宁想追出去，在老妈妈手里挣扎，硬邦邦的粗糙大手狠狠打了她的屁股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啊。
“哭什么哭，给你哭，你再哭！”
老妈妈狠狠掐她屁股大腿，完全不顾及她只是个小娃娃，不会说话的肉团子。
她也只敢往看不见的地方下手，因为那一天，是元相府为她生满百日举行贺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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