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牡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以如今这幅情景出现在丰城

她一袭红衣，长裙委地，盛装出现，被侍女们打扮的妖艳异常，像奔赴一场人间惊鸿宴。头顶的乌发被高高盘起，后面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身后，犹如一朵开到荼靡的红色牡丹花。

她被士兵押解着，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长发伴随着衣袂，随风翻飞，宛若天人。

此情此景被王申看在眼里，哂笑着吟诵道：

“北方有佳人

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再难得”

他大笑道“哈哈哈…有意思，想不到郭子岩英雄一世，竟也有今日！白牡丹呀白牡丹，这首诗是那李延年专门为你做的吧，你果然是那北方佳人，既要倾了他的城！又要倾了他的国！”

听他如此戏谑，牡丹心中无比悲凉，她无数次在心里祈祷，只求子岩千万不要来。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希望那些言官能以死相逼拦住子岩！该死的人是自己！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啊！亲眼看着子岩死在自己面前，还不如剜了她的心！

他壮志未酬，他那样年轻，他是她此生最爱的男人！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死在丰城的乱箭之下！

就在过去的几天几夜里，她曾试图自杀过，可王申不是贺野，他比狐狸还要精。

他命人卸去牡丹身上所有可能致命的物什，戒指、钗环、耳饰，哪怕一条发带也被他卸去。 她想咬舌自尽，王申就叫人往她嘴里塞满布条；她想趁人不备以头撞墙，他就叫人把她五花大绑捆在桌子上，让她动弹不得。

当真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丰城城高百尺，城楼上长风凛冽。守城的弓箭手和士兵严阵以待，只要郭子岩现身射程之内，他们就会把他射成筛子。

终于。他还是现身了，在距离丰城一里地之外。他身着白袍，披着金色铠甲，赫然骑在一匹白马上，身后是千军万马。

王申笑到“不愧是郭子岩！有胆量！昔日西楚霸王也不过如此！”

没错，那是她的子岩，她隔着时间空间与他对视，眼泪决堤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终究还是来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于灵魂深处，于轮回深处，于无数次生与死的抉择，他终究是无法抛弃她！

一名神射手，率先射出第一支长箭，射程摸约五百步，他们在丈量射程，也就是说在五百步之内，只要郭子岩敢来，必会万箭穿心！

丰城城门开了一个缝，王申派了一名来使奔向两军之间，那来使不敢靠近大军，只得远远喊道

“陛下，王将军让我禀报您，此番谈判要你亲自前来，不可带一兵一卒！否则他就把皇后娘娘从城楼上推下去！”

赵宜廷怒目圆睁，手持长刀，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你这背主的混账！还敢前来传话！看本将军不把你八卸八块！”他本不在护从人员，可一听牡丹有难，便主动请缨随军出战，他自告奋勇上前，却被吕子岩一个手势制止。

吕子岩望向城楼之上，那摇摇欲坠的红色倩影，平静的说道“你回去告诉王申！请确保皇后毫发无伤。让他速开城门，朕…即刻进城！”

此话一出，元朗、宜廷、韩通等天子近臣，全都神情激动纷纷下马，双膝跪地

“陛下万万不可前往！”

“再往前五百步就是弓箭手的射程，陛下只身一人前往，必定万箭穿心啊！陛下！”

“陛下！您决不能去！为了个女人置我大周江山于不顾！当真值得吗？！”

唯有赵宜廷沉默不语，他在想如果他是吕子岩，这一刻他会做怎样的决定。

可此时赵元朗已顾不得君臣之礼，他起身上前，抓住吕子岩领口嘶吼道“吕子岩！你疯了吗！你忘了先帝所托了吗？你忘了咱们儿时的鸿鹄壮志了？你说过好男儿要终结乱世开创盛世！你说过好兄弟要一起打天下！你都忘了嘛？！你如今为了一个白牡丹，连命都没了！还提什么开创盛世！还提什么拯救万民！”

吕子岩看向赵元朗，面色平静如水，内心却在天人交战，他从没有像这一刻痛恨自己是个皇帝，他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布衣，一个能随心所欲为心爱的女人去死的男人！

可惜他不是，他身后是千军万马！他肩上是万里江山！他心中是黎民百姓！

他再次看向城楼上的那一抹红色的倩影，心如刀绞，他右手捂住心口，内心弥漫起巨大的悲痛，这悲痛压的他喘不过气来，生生要把他的心剜出来一般。

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她，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一幕幕一帧帧在他脑海中回放，他舍不得她，如果可以，他多么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她平安，可是…他不能…

牡丹，我终究是对不起你…

不能再看她了…越看他越无法狠下心来…

他转过身去，调转马头，朝着他身后的千军万马，大喝一声“投石机、攻城弩准备！”

陛下此话一出，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这才是他们平日里杀伐决断的陛下，这才是他们粉身碎骨也愿追随的帝王！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一刻回来了！

此刻牡丹已被推至高高的城墙上，她站的那样高，看的那样清楚，目之所及的一切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看着她的子岩，心中无限依恋…

她的脑海中突然想起昔日她说过的一句话，“我的子岩，是个英雄…”那时的她乖巧得躺在他的怀里，手指尖轻轻勾勒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在这一刻，她终于切身明白了英雄二字的含义。

我的子岩，他从来不只是我一人的夫君，他是上天派下来拯救苍生的英雄…

子岩，今生今世能与你相知相守，虽短暂，但也不枉此生…

子岩，你能来我已经很知足了，死之前，能再看你一眼，真好…

子岩，你的心意我都知晓，我不怨你，知你如我，又怎么会舍得怨你…

只是，永别了，我的子岩！

我们来世…再见！

她再次看向心上人，刚好他也看向她，二人的目光隔着千军万马，在此刻交会，一如初见…

她于城墙之上，一瞬不顺的看着他，面带着微笑，纵身一跃…

凛冽的长风吹起她朱红色的衣裙，像一片翻飞的红叶，飞舞着投向大地的怀抱…

这一幕像烙铁一样烙在子岩的眼里，他脑子嗡的一声，浑身颤抖，突然间喉咙腥甜，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从马上跌落下来，他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不…”他嘶吼着从地上爬起，向城楼方向跑去…直到那红色倩影坠落在地，他终于不再奔跑，双膝跪地，双手攥着地上的黄土，哭了出来…

顷刻之间，他身后的千军万马，挟气吞山河之势，向这丰城城楼席卷而来。

赵元朗打马到吕子岩跟前，一把拉起昔日的好兄弟“子岩！振作起来！快上马！为牡丹复仇！”

巨大的投石机、攻城弩向城墙投掷无数颗巨型石头和火流星，城楼燃烧起来，守城的士兵、弓箭手哀嚎着从城楼坠下，死伤无数…

没了弓箭手的威胁，骑兵们冲锋至城门，攻城的士兵们架起了临冲，临冲撞击在城门，发出震天的巨响。

城门被撞开，金戈铁马入城来，五万大军顷刻间把丰城包围，双方厮杀起来，喊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与丰城相临的栾阳、淮川两地的节度使各率两万兵马抵达城北，加入战斗。

经过两天两夜的厮杀，丰城终于被攻克…

战乱中，王申及手下叛将被杀红了眼的吕子岩砍下首级，剁成烂泥。

渐渐的，一切归于平静…世界终于安静下来…远方的天空残阳如血，一如牡丹被长风吹起的火红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