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昭容

　　“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锋，松形鹤骨，艳雅风仪。冰肌玉肤，莹莹夺目，随珠下凡，耀月生光。静若映梅之雪，香寒矜冷，动如流霜宛转，轻盈飞舞。叹仙子之姿，可敬可爱，慨圣神之容，不可侵亵……”

　　身后吟诵的妇人撑伞近前，目睛光华流转，含情脉脉地与我一笑：“似花，非花，似人，非人也。”

　　我拢袖转身，绵密的秋雨自太极宫上方辗转零落，久不居人的宫舍常年浸着潮，石阶皆是淡青的苔。

　　此间除却两人一伞，无一不是陈旧的。

　　上官昭容许久不见我如此明媚装扮，好生惊艳地拉我转过一圈，忽捻住我的衣袖拧眉：“这衣裳……我似在哪里见过？”

　　“是薛驸马的衣裳，”我掸去袖上的雨点子，对着上头的棠梨绣纹郁郁一叹：“她与我本无甚情谊，却日日要我扮作那人，命我抚琴，诵诗，饮酒，这几身衣服换来换去，总不得脱。”

　　时日一久看朱成碧，连唤我也变成了那人的名字。

　　我伸出自己瘦削苍白的手，纷纷的雨星子看得我有些恍惚：“我已不晓得自己是自己，还是他……”

　　只是小小的牢骚，却听得昭容遽然变色，触到什么开关似的来回踱步，咬牙切齿地发火道：“我看她真是疯了！薛绍区区凡人，怎生与北君陛下作比？莫非随珠似卵，鸿鹄似鹅？好个贞吉，简直是岂有此理！暴殄天物，不识好歹！”

　　上官阿姊念念有词地跺脚斥骂过几句，拉着我欲上门：“走，随阿姊理论理论去，我倒要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此情境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可预见的战争之前堪堪拉住她。

　　“阿姊莫为我伤了与公主的情谊，”我情急之下道出实情：“她，她近来已有了八弟，再不迫我学什么薛驸马了，今日来宫中寻陛下解经，正是得此空闲。”

　　八弟目盲，又被我命令在自个儿府里诵经修行，是以自来到长安后少见外人，盂兰盆节那日恰巧碰到公主一眼被其相中，只短短两日便取代了我深受宠爱，颇惹得府中上下猜测。

　　“八弟？”

　　上官昭容断一口气，愤怒转作错愕：“你是说你家那朵白花？你也是，他只是懵懂一孩子，你怎把他与人做男宠了？”

　　他是懵懂，但已不是孩子了。

　　我松了手无奈叹道：“我至如此地位，只盼着他无忧无虑一世，与人做男宠作甚？只他少时平平，近来年纪渐长，竟生得越发出挑，我本不许他出门招惹是非，哪知那日盂兰盆节，他与皇帝偷溜去公主府里寻我……”

　　那一大一小就没安分过，如今小的做了皇帝更是无法无天，这皇宫就他官大，谁能看管住他来？

　　只可怜我那八弟，做六弟时躲不过，如今亦如此，十七八的年纪服侍三四十六七十的老女人，两世都不得好死，千年不见的命数都让他碰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原是如此。”

　　昭容如此一番听过我的解释，执起我的手怜爱地拢入袖里：“未成想五郎这般的美人，也有受人冷落之时，唉，你莫太过伤心。”

　　于是后来反倒她劝慰起了我，又提议去她的那里坐坐，我心无聊赖，听着她的絮语由她说说笑笑地带回了府。

　　院中芙蓉丛簇，亭内茶香扑鼻，我到时一男子已在其中甄茶抚琴，看他这番熟稔的架势，想必常来上官府中坐客。

　　“澄澜见过周王殿下。”

　　那男子赫然是崔湜，与我款款一拜。

　　又与上官一拜，青衣玉冠，举动间神采翩翩，风流尽现：“昭容娘娘。”

　　我疑思此人的气质相貌有些像哪位，半晌回过神来，笑眯眯看向上官：“素闻崔侍郎博学多才，俊雅风流，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昭容诚不欺我。”

　　当年叛国案中崔湜被提拔做了御史中丞，武皇走后他一路提拔坐到兵部侍郎的位置，其中若无禁内之引荐，恐怕不会年纪轻轻便如此成就。

　　这也是朝中如张说等人眼红我的缘故。我不过及冠便得了一堆的官职，而他们只能熬二三十余年的资历方能升一二品级，如今更是如此，同是进士世族出身，他四五十的年纪只是区区工部侍郎，我三十余已是上皇后亲王三公将军侍中外加公主驸马的权贵，两者相比之下可谓是天壤之别。

　　可权贵，也并不是那般好做的。

　　今日秋雨正好，也正是闲暇，我与二人品茶作诗，唱和鸣琴，且蹈且舞，回想当年武皇时的热闹，历数当下寥寥几人，感慨良多。

　　“张说此人性情反复，聪黠狡猾，且素与人有怨，非是忠属，”我踯躅道：“然确乃良才。崔侍郎，你与他相熟，烦请代我劝问他，可否出任并州？”

　　姚崇昨日拜访公主，道他与张说此人实在水火不容，若再与此人同朝为相，他即刻辞官。

　　虽说姚崇也与我不对付，但好歹拜于公主门下，经人劝解还能听听，可张说便不好说了，此人脾气暴躁，擅权多谋，以致与诸僚不和，怕是再多在朝中呆上几年，能搅得上下不安。

　　小皇帝年纪尚小不能亲政，座下不可有爱生事的大臣主事。

　　崔澄澜何等机敏之人，瞬息猜到了我的忧虑，颇哭笑不得地躬身受命：“殿下不必多疑，下职与道济素有交往，知其并非奸恶之人，只是多所遭贬，情抑难申罢了，待我劝之以报国之志，他日镇守一方，必堪大任。”

　　有些道理。

　　崔侍郎的保证下我松舒了眉，一旁昭容已笑融融让他起身：“好澄澜，此人交与你，无论如何，必要说服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