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阿姊

　　这世道怎么可能永远公正呢？女人活该卑贱，下民活该饿死役死，人命如草芥，吃人者遍地走，被踩在脚下的即便成了尸骨也要身负恶名，这方是真正的世道。

　　魔鬼吃过了肉喝够了血，不过稍放一马便是天大的恩情，不知事的人总以为世道阴阳平衡是非分明，正义定能胜利，岂不知幸存者能看到的光明，乃是前人用性命烧红的碳火，碳火熹微，见潮便熄。

　　我不幸做过被踩在脚底下的那位，方体悟到了真正的离奇和可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有的人骂我该死，有的人骂我活该，有的人憎恨厌恶于我，将我的罪名罗列出来公诸于世，说得我当真那般招人恨似的。

　　然则我的生前其实无比风光：父亲和两位兄疼我宠我，母亲欣赏赞叹于我，姊妹朋友部下母姨嫂娘也都愿意亲近我，我不仅有显赫的家世、绝美的娘子和花不完的财物，后来更是身处整个朝廷次贵重的位置，秦王被父亲打压的年纪正是我逐渐掌权之时，还比他更得父兄信任，若非玄武门那场意外变故，这番际遇也是历代的皇子皇孙们都艳羡不及的。

　　“不招人嫉是庸才。”

　　我撇撇嘴方脱离父亲的怀抱，就被阿姝急忙接了过去，窝在她的怀里指指点点道：“杨氏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好看一点的木头美人嘛。二兄品味真低，趁我不在就急急忙忙地收到府里，还一生生了三个……啧啧。我家阿姝就不同，她虽说不能生孩儿，可她气力和姊姊一般大，人和姊姊一般聪明勇敢，还爱护我疼惜我，我待她和姊姊一般亲厚敬重，又有什么不妥的呢？”

　　说来我那二兄真是随了他的自称颇为小肚鸡肠，父兄给了我什么好的他都眼红，譬如说母亲夸赞三兄是家里文采最好的名声他要抢；譬如皇姊自己挣的军队兵马势力人脉他要抢；父亲给我留的全城最漂亮家世最好的杨氏娘子他要抢；父亲给大兄留下最好的东宫他也要抢。他总是这样，什么好的都要抢别人的，跟贼寇强盗一个德性。

　　他那人家里人谁见了谁嫌弃，还总是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好像谁真欺负了他似的。这几年又跟着云定兴学了些蛮横无理偷奸耍滑的路数，一点也不像个世家公子的样子。

　　是以大兄疏远他不是没有道理的，有的人知错就改会一点点长大，有的人一条道走到黑越发扭曲，他们对权力如饥似渴，被欲望驱使着走，以为弑亲谋杀正常，以为人性泯灭是常态，以为道德可以随时抛弃，其实不过是将旁人拉的和自己那般禽类面目一般低而已，还大义凛然地指点旁人，岂不知他们自己便是世上道义和法度最大的破坏者。

　　我尚且知道自己的不足承认自己的品行，有的人与我半斤八两，却以为自己是圣人，圣人要是知道同类是他那样，早一剑劈了他了。

　　阿姝一旁见我提到杨氏酸醋地哼了哼气儿，对父亲擅自与我订婚的不快转到了二兄的身上，与我恨恨附耳：“禽类终究是禽类，我早便晓得它不是东西，他幼年便那般唯我独尊的蛮横模样，得了权势不得称他天下第一才是？可惜当时我没在场，不然哪轮的到那群兽类欺负你？不过阿弟你现下不必恐惧，为兄我的剑可以斩十个尉迟敬德，更莫说是秦王。”

　　他拍拍腰间不离身的剑傲然道。

　　我与三兄乖巧地哼了哼，得了对方一个奖励的亲亲。

　　三兄打我打得虽然狠，但护短也是护得最实在的，有他在我从来不必受任何非议，我甚是喜欢他。

　　父亲烤火烤得迷离，揉揉眼慵懒地打断了我俩的嘀咕：“说到你姊，我总难过她走得早。乖乖，你不是最近让人撰写你那周书么？把你姊也加进去，我看人家汉书都有本纪，给我儿也弄个，儿女都能干，我做为父的脸面也有光。”

　　隋篡周，是以周尚未编史，而今我命令狐，崔仁师，岑文本等人编的周书，既是前朝的周，也是以后的周，里头本纪列传一是前周的君臣，二是我家已故亲戚，其中定也是包括我那早逝的阿姊的。

　　不过我这耶也当真是，光活脸了。

　　我暗啐了句我家好面子的父亲，自也是理所当然应下：“我姊当然是最厉害的大将军！您大可不必担心，蜀地的太和庙里现还立着九天玄女的牌位，我姊的名声可大着呢。”

　　一旁的三兄吃了口枣酥拍拍手，学着阿姊当年的手势揪揪我的后脖颈哈哈作笑：“一手就能勾起你的大将军。”

　　自然有阿姊在我更没有被人欺负过，更莫说非议我的，她人向来霸道强势，只容许自己欺负我，若旁人多一字，可就不是一句两句道歉就可以饶过的事了。

　　脖颈微紧，我想起当年蹬着小短腿弱弱扑腾的时光，不由满脸的傻笑：“那时我才两三岁，姊最爱仗着身量欺负我，欺负哭了又用糖哄我，还爱提溜起我量我多重，可是比秤还要准些呢。”

　 可惜再也没人用手称我了。

　　我这阿姊当我是什么好玩的小动物，旁的亲戚们的眼里亦是如此，我平日人缘又好和谁都合得来，是以他们私下皆想着独占我一个人玩，还有我这个狐狸父亲，亦是见到我便两眼放光，逮住我便逗弄，烦人得很。

　　这不如今大兄去了洛阳平叛将我一个人留守京师，可把他老人家给高兴坏了。

　　可以想象以后大兄，阿姝和父亲三人抢我的场面，该是十分热闹……啊不鸡飞狗跳。

　 父亲跟着我笑起来，亦爬将过来兴致地抓起我挠挠我的脖颈：“我儿生得这么大块头，三娘想量怕是也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