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这一张圆润的稚嫩脸庞,追云揉搓半天,多亏了那颗朱砂泪痣虽然红艳,却只是小小一颗,隐在乌黑鬓发里倒也不明显。追云刻意忽视了那个不对称的点,竟然没有发作他那可怕的强迫症,只觉得圆圆可爱极了。
这位心大的仙把圆圆当球颠来倒去再玩了会,逗得他吱哇乱叫,一头乌黑发凌乱炸毛。
追云唰地站起来伸了个标准对称,如同广播体操伸展运动的懒腰,对着坐在床榻上摇摇晃晃的圆圆,用食指指尖朝下画了个圈:“转过去,我为你束发。”
圆圆于是挪着屁股转了个身,追云随即伸手把那一头柔软乌黑的头发拢在手中。圆圆头发不够长,堪堪到肩膀处,追云费了一番劲才把头发拢整齐,可圆圆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他,也不说话,只匆匆瞥他一眼就又扭回去。导致他刚抓好的头发散开。
在他回头看追云第六次时,追云忍无可忍:“……你看什么呢?”
圆圆像是被吓了一跳,嘟着嘴低着头侧过脸睨追云:“看,吹云…”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实在让人喜欢。
尤其是追云这种容易心软的,当即淡淡一笑:“我又不走。你坐好。”
终于,追云摁着圆圆,成功在他后脑勺正中央用红绳把头发打了个结。
没办法,圆圆头发太短,现在还没办法束高马尾。所以追云有些沮丧,因为圆圆这样扎头发,头顶以及两鬓的许多碎发都无法固定,于是都翘起来,像春日里的迎春花,在脑门上晃荡。
“等你再长大一点,头发再长一点,就好看了。”追云摸摸圆圆的头发,毛茸茸的手感很好,圆圆则伸着脖子迎他的手,眯着眼睛笑,像某种乖顺的犬类。
笑着笑着,似乎有些犯困,不住地点着头,最后干脆把脸放在追云手里就睡着了。追云无奈,也只好轻手轻脚地把圆圆放进被褥,又坐在忍不住床边发呆良久。
年少时孤苦伶仃的记忆理应深刻,追云却记不清细节了。因为对于追云来说已经过去太多年,太多年了。所以不管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哭,为什么愤怒,他都不记得了。
可是那种落寞的,孤独的感受,却已经烙进了心里,再也洗不掉刷不净。如同雨中浮萍,那时候不过五六岁,追云就已经明白了许多同龄人不应该知晓的事情。
比如,自己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自己没有积蓄,是个乞儿。
自己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没有归处。
没有家。
那种绝望和奢望在心中交织,缠斗,冲突,矛盾。瞧见农妇哄着孩子入睡,他也想过,自己的母亲是否也曾经如此?这样用慈爱的眼神垂眸看着自己。
大概是记性太差吧,追云没有一点关于生父母的记忆,哪怕一丁点。
所以他没有家,没有家人。
直到拜在月慈座下,他才仿佛终于活在了人世间。
他明白家人的重要性。
追云回过神,垂着睫毛。那隐在长睫下的眼睛又透又亮,仿佛一汪融化了的春水,眼底洋着温柔的光。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熟睡中孩提的脑袋:“今后…你我便是家人了。”
家人,多美好的词。
“此生,护你周全。”
圆圆睡得很安详,不是,安静。
追云静默片刻,忽的想起灼华还被自己晾在远处那个镇子里,不知道走没走。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多少也会有点小愧疚,他当即飞花一朵,寻着灼华的灵神去了。
灼华此刻已经等的无聊,于是将灵体实体化后跑去镇子旁边的原野闲逛了。他一边走一边踢石子玩,后来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了一处桃林。
说是桃林,其实也不大,桃花树顶多几十棵最多一百棵,且生长于南方,所以这里的桃树不比北方桃树高大茂密,粉嫩花枝颤巍巍得显得可怜,比起仙界瑶池终年不败的仙桃树差的远。
他闲庭信步走近那片淡淡粉色的汪洋,却听小儿打闹声。
“嘿呀!你是鬼,你来抓我呀!”
“别跑!”
“不跑才傻嘞!”
嬉笑打闹的声音有些聒噪,却活力满满。让人忍不住心情愉悦,吟起歌来。
“三月春盛,烟烟霞霞。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十里香红,取一朵放心上,足矣——”
这是灼华年少游历在北方时听来的民歌。调子悠扬绵长,豪气肆意,洒脱极了。
有个脆亮的孩子疑惑的“咦“了一声:“谁在唱歌呀?”另外几个孩子有的摇摇头,有的猜道:“我觉得是桃花妖精!我娘说,万物有灵,说不定桃花也可以成精嘞!”
灼华摸摸下巴,默默接下了“桃花妖精”这个名号。
那个发问的小孩软软地继续说:“可,可是我刚刚不小心折了一只桃花枝……“话音刚落,周围小孩一阵惊呼,那个说桃花可以成精的男孩又大声道:“天哪!我娘还说了,被折了枝的桃花树成精就要慢好几百年了!所以我从来不折……你干嘛折它呀?!”
软软的小孩快要哭了:“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想给我阿娘折一枝回去瞧瞧……我不知道会害得它成不了精…我…呜呜呜呜呜…”他终于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惹得那个胆子大的小孩又慌起来去哄他:“哎吁你哭什么呀?别哭了别哭了,没事的,我娘,我娘说的也不一定对呀,我娘还说捣蛋会被阎罗王抓走呢,可我从来没有被抓走过…所以桃花儿不会怪你的…”他着急忙慌地揉揉哭泣孩子的头,又做鬼脸努力逗他笑。
看着他滑稽的鬼脸,那满口南方软糯音的孩子破涕为笑,瘪着的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简单,会因为折了枝害得桃花成不了精而哭泣,也会因为一个鬼脸就吱呀大笑。
灼华从树后探出一个脑袋,神神秘秘地咳嗽了两声。立刻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
“你是谁呀?”胆子最大的那个小霸王把小哭包和其他伙伴护在身后,问道。
“吾乃桃花儿仙——今日因尔等小儿折摘桃枝,所以下凡前来——”灼华故意学着仙界那些老神仙的说话调调,听起来酸掉了牙,却实在可以唬人。
于是孩子们一阵沉默,又窃窃私语起来,想看又不敢看地瞥这个桃花儿仙。
小哭包立刻又开始掉眼泪,却没有畏畏缩缩在小霸王身后,而是努力憋眼泪,怯怯道:“对不起,神仙哥哥…我,我真的不知道不能折的……你别抓我走好不好?”
小霸王搂住小哭包,拍拍他的背,强装镇定:“不哭不哭!如果他抓你走,我就,我就咬他!”
灼华听了立刻捂着心口,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啊?!别咬我别咬我,我怕了!”
众小孩傻眼了。神仙不是都很厉害,神通广大,什么都不怕的吗??
他做戏做到底,灼华蹲下身子,平视着小霸王那双戒备的眼睛:“你们是好朋友吗?”
“是,是啊!”
“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哥哥呢。”
“哼。”小霸王摸摸鼻子,骄傲道:“我们一起长大,我就是他哥哥!”
不仅感慨,灼华笑了笑,摸摸小哭包的头:“折下来的桃枝去哪里啦?”
小哭包见他和蔼,也生出胆子说话,从袖子里掏出小小的一枝桃花:“在这里…”
灼华接过,细弱的桃花枝只有零星几朵淡粉色花朵,颤颤巍巍快要凋谢似的。
他略施法术,桃枝立刻悬空浮起,在一众小孩惊呼声中飞上枝头,无缝衔接于桃树最顶上。
“已经没事了,桃花树说它又好了!又可以修炼啦!好耶!”
小孩们跟着:“好耶!”
“好耶…”小哭包也跟着小声说道,却有着失落。本是想折一支桃花带回家中给卧病在床的母亲瞧瞧,可惜……
其他孩子们都继续玩耍打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抠手指。
“这个给你。”面前仙气飘飘的桃花儿仙递给他一个自身发着冥冥幽光的浅淡桃花,小孩小心翼翼的接过,触手生温,霎时间仿佛春光融融。
桃花儿仙摸摸他的脸蛋,用悄悄话的声音说:“我有个弟弟,小时候和你一样的性格,特别喜欢哭。”
“啊,那应该不讨人喜欢吧……”
灼华思索片刻,非常客观的回答:“确实有点事儿精。”他继续说:“但和你一样,很讨人喜欢哦。”
“真的吗?”小哭包眼睛里不再是盛着泪水,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星光。
“真的。我弟弟现在性格也没变,冷淡,甚至刻薄,有些呆板,不懂变通……但是他很努力的学习,练功,所以现在变得特别厉害,大家都喜欢他。”
最后一句不怎么真,但至少灼华自己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弟弟的。
小霸王跑过来拉住小哭包的手:“哎呀,你快来一起玩呀!不要怕啦,有我在呢,哥保护你!”
小哭包最后看了一眼桃花儿仙,那神仙笑着轻声说:“要变强哦,然后追上重要的人。”
灼华想,希望弟弟也能变成孩童一样无忧无虑的自在神仙。
离去时,畅快淋漓地咏唱北方豪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歌声远去,瘦小,嫩粉色的桃花枝头却无风颤颤,好像在回应歌声中的桃之夭夭。
抖落几片花瓣,纷纷扬扬,居然也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