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河澹澹,水族的躯体在冰晶盏下已经完整如初。
“阿兄。”
蚌族小公主心疼地望向自家兄长,为了挖出藏在心里那颗冰晶,桑佑几乎已经站不直了,但他仍然坚持先以墨河水族为重。
四散的魂魄逐渐聚拢。
心口的血已经浸透衣衫,他本就虚弱,桑酒连忙用灵力去为他止血。与冥夜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已逐渐恢复本心,使用的术法,是纯正的妖族治愈之术。
但灵力没入伤口,血反倒越发多了,那些灵力于他,竟如毒药一般。
“奇怪。”桑酒急急扶住兄长,甚是不解,“阿兄如今的身体,竟已不似妖族中人,更像是……”
她话至一半,便顿住了。
阿兄被那人骗进荒渊,能活着回来已实属不易,如今冥夜交出战神之位与玉倾宫,于东海之畔重新修炼,而阿兄也找到了新的冰晶,终于能离开玉倾宫。她又何必再提到那个名字,平白让阿兄不悦。
可是,桑酒思前想后,总是觉得,阿兄的体内,已经流的不是妖族的血,而是——
螣蛇之血。
她觉得可笑。阿兄辞别他们的时候,神色自若,甚至笑着宽慰她,告诉她墨河水族是被魔族所灭,让她不要误解了冥夜。
可是当她提到天欢时,阿兄只是轻描淡写一般地说:“她让我去一趟荒渊。”
那时她并不知道荒渊是什么险恶之地,后来她才明白,天欢圣女,是想让阿兄死。
阿兄当时,星光满河,泠泠水光落于一向澄然爱笑的眼睛里,竟是如雾如烟,若她肯再关心一点,就会看清烟水之下,是汹涌的悲哀。
那也许,就是看透了自己命运的悲哀。
阿兄在去往上清神域之前,是见过天欢的。当时天欢昏迷,冥夜重伤,还是阿兄帮忙把圣女抱出来的。后来去神域,阿兄也没有反对。
她的阿兄,真的为墨河做出太多的牺牲了。那些年他所承受的委屈,冷待与折磨,包括如今这幅羸弱的身体,全拜天欢所赐,她又怎能再揭他伤疤?
好在桑佑并没有追问,他如今实在太脆弱了,简单止住血后就已经没有了半分力气。
他能从荒渊里活下来,除了天欢说的“路过荒渊顺手捡回来,看你没死就拿冰晶盏养了养”,但冰晶盏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的灵魂,更多的是靠着冰晶在维持稳定。
如今冰晶被取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运气好也许不会死,但大抵此生也只能在半梦半醒中度过了。
其实留在天欢身边,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她手里的那块冰晶,足以维系他的生命。
可是——
罢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胸腔的位置,那里,有颗珍珠在不断地被滋养着。他们蚌族,血脉越纯粹,珍珠养的时间就越长,他这颗大抵要养个一年半载。
到时候还给她,就两清了。
他这样想着,渐渐沉睡,那颗珍珠却在他失去一切意识后,通体发出莹蓝的灵力,从他的胸口溢出,裹住了他整副身躯。
桑佑醒来后,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伤口亦不再渗出血。
桑酒正在禁地里看着那些逐渐凝聚成型的魂魄,墨河水族的复生,比想象的还要顺利。墨河宫殿里,也不断有新生的妖族涌进来,蚌族也并不止当日死去的那一支。
逐渐复生的族人,新生的水族,让昔日热闹的墨河逐渐热闹起来,连已经能够恢复人形的冥夜都来了此处寻找桑酒。
桑佑抬眼,入目皆是欣欣。
一切都很好。
冥夜与桑酒修成正果,玉倾宫里的那个人得偿所愿,墨河水族也不必再仰仗他人,繁衍生息,久久不衰。
他唇边含笑,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攀上了心脏的位置。
最近,总是莫名地有些疼痛。
心里最深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冥夜曾帮他探查过,但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只是说并无大碍。
是吗?
可为什么,他的气息越来越接近于神族?他的体温也越来越低,不像蚌族,倒像是——
蛇。
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桑佑用尽灵力探入了自己的心脏,终于发现那缕疼痛,原来来自一滴血。
螣蛇在他心底留下了一滴血。
冰冷的,又包含了最精纯的,螣蛇一族的本源之力。
本源在痛,它也在骚动不安。
“桑佑。”
他听到了梦里那个声音。
“你疼吗?”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你也陪着我。”
……
离开玉倾宫前,他们曾见过最后一面。
黑发素衣,天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已是绝色。
她执起玉壶,静静在他面前喝着酒。
窗外明月高悬,柰树正是落花时节,片片纷飞下来,看起来,就像月亮上飘了雪。
天欢好像有些虚弱,也有些疲惫,桑佑下意识地想劝她别喝了,可是她看起来有些痛快,他很清楚她为什么不痛快。
她好像醉的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则她大概一生都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你要走,我很不开心。”
她似有些眷恋般地,用脸摩挲着他的手,眼眸却是红红的。
桑佑轻轻哄着她,在她得不到回应后,粗鲁地咬着他的时候,他依然温柔平静地像水一样去安抚她。
她累了后,伏在他耳边低低呢喃,“桑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他动作微微一顿。
她不依不饶,“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
桑佑醒来后就意识到了,她大概还是有点喜欢他的,也许在他入荒渊之前,在那三年中,她就已经有点喜欢了,否则她不会这样难过。
可是这样的喜欢,就像小孩子看上了一只布偶,任性自私又横蛮。就算很喜欢很喜欢,会搂着他睡,会亲吻他,会想随时随地和他在一起。
可是布偶也只是布偶。
她不高兴了,也会不搭理,她开心了,又会不管不顾地贴过来。
况且,她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布偶。
以前是冥夜,如今是他。只是冥夜早就看透了圣女反复的心,他越拒绝,越让圣女不肯服输,而他却身不由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任她玩弄。
他啊,他也曾是墨河里长大的小王子呢。
于是桑佑第一次僭越了,他捧起天欢的脸,第一次这样平等地注视着她,亦是那一刻,天欢才发觉他身量那样高大。
他说:“抱歉。”
天欢身子一颤,通红的眼尾溢出泪,她扭过头,不让他瞧见。
她说:“那你滚吧!滚的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