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过我,我也放过我自己。”
他抬起头,额前配饰轻轻晃动,在他素来清澈温和的眸底映出淡淡的珠光。
珍珠——
是很常见的东西,光芒荧荧弱弱,像月光下墨河表面的波光。
这是他们吵架后,他离开了玉倾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再也没有回首。
天欢踩着温泉水,懒懒散散地看了一眼,他离去地决绝,她只能瞥见他越行越渺的背影。
小蚌精又能去哪?
她漫不经心地想,如今他一身上清仙气,法力又微薄,除了墨河,无论去哪,都是妖魔眼中的珍馐,况且,墨河还仰仗玉倾宫为其过滤浊水。
况且,就算她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桑酒,大概要嫁来上清神域的。
即使小蚌精再不愿意,她也能拿捏住桑酒的命。
这件事,她早早地告诉了小蚌精。
他来上清数年,她竟惯地他这样随心所欲,想回墨河就回。可是没了他,好像又有些无趣,她摆弄着锦雾绫,倏地又皱起眉。
她不喜欢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更不喜欢自己被一个卑贱小妖左右情绪。
好在冥夜在此时归来。
她收起冷漠的棘刺,换上最温柔的笑容。她的冥夜哥哥,是上清神域的战神,是玉倾宫的主人——倘若不是那蚌王携恩逼她同桑佑成亲的话。
天欢念及此,又有些恼怒。
冥夜素来心思细腻,这点情绪变化并不会逃离他的眼睛,可他却视若无睹,只是看着天欢送的那盏甜汤,沉默良久,最终低低一叹。
“天欢,以后你不必将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了。”
“什么意思?冥夜哥哥这是要跟我生疏了?”
“我……”冥夜顿了顿,“我有了心仪之人,很快就要与她完婚。”
她失了笑意,不置可否,“哦?”
“你见过的,是墨河的桑酒。”
他亦觉得有几分难以启齿。
取冰晶是为了他,嫁桑佑是为了他,她同他千千万万年的情分,如今他要娶的,却是她正君的妹妹。
天欢冷冷看着他。
冥夜不是瞎子,她对他的爱慕,他岂会一无所知?
她笑起来,无限讽刺,“那冥夜你告诉我, 成婚后你与那蚌精每日在此恩恩爱爱,如胶似漆,我算什么?伺候新夫人的奴婢吗?”
“我可以搬出去。”
“怎么?为了她你连战神也不想当了?”她目若洞火,观其幽玄,“还是你想让我当?”
冥夜显然有些恼了,挥手送别了她,“你今日情绪激动,我们日后再聊。”
呵。
她唇角含了讥讽,并不立即发作。
其实发作起来也无可奈何,她这数千年,被天昊宠坏了,冥夜又愿意惯着她,虽有螣蛇的灵根,修行一事上却十分懈怠。
玉倾宫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天欢游走其中,一身素白,清冷地格格不入。
而后她停在婚房外。
里面坐着那位神君夫人。
天欢并没有着急打开门,她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柰树,挂满了红色的丝绦,随风而舞。
不知因何,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与桑佑成亲的那个夜晚。
她贵为上清神域的圣女,桑佑怎么算,也是入赘,但她并无认真对待这段婚姻的意思。
于是那夜,她带满身酒气踉跄着走进去,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
“圣女,小心。”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托住了她的腰。
少年的嗓音清冽。
她抬眼,月色栩栩,映入他漂亮的眼瞳里,漆黑明亮,带着些好奇与不知所措。
平心而论,就算是天欢今时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桑佑生的极为清秀,长眉挺鼻,轮廓分明,可以说——
美丽。
她望着那张脸,轻轻触碰他发髻上垂落的珍珠,一颗颗,莹润地点缀着那张美好的容颜。少年怔怔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温柔清朗的笑容。
“圣女喝多了吗?
说到一半,他忽然止住了,因为天欢顺着那些累赘的珠饰,慢慢摸到他的脸颊,捏住他的下巴,定定凝望着他。
他虽也是墨河的小王子,但从来没有女子敢如此轻薄他。
天欢眼角的余光,能明显看到他耳根泛红。
像她在墨河畔同冥夜看过的落日余晖一样。
于是她踮脚轻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带着酒气。
更红了。
小王子比她身量高了许多,但就着那个搀扶的姿势,她能感觉到,小王子的身体在微微地战栗。
她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不断低头,他们鼻尖相抵,吐息交融,。
神域清灵,而此刻寝殿里已有些令人迷离的气息,化不开的浓稠。
她语调轻柔,“我美吗?”
小王子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眸。
她俯身在他耳边,似有些将吻上去。
“你在想什么?”
“我——”
他并没有说完,一道灵力刺入身体,他顿觉奇经八脉如被冰封,不由浑身一震。
他怔怔低头,只见一枚小小的冰针从手腕没入经脉,如蚂蚁啃啮一般的痛苦从四肢百骸慢慢扩散开来,而他偏偏,动不了一分灵力。
圣女将他推开,任由他跌坐在地,看着他苍白面色,看着他痛苦地咬紧牙关,看着他满面不解。
她漫开倨傲又讽刺的笑,“你这污秽小妖,在妄想些什么?”
她不屑他的温柔示好,践踏他的自尊,一遍遍质问他——
小蚌精,你觉得你可比得上战神的一根毫毛?
小蚌精,你这样卑劣血脉,怎敢入我玉倾宫?
直到后来,直到今时,天欢依旧记得,他被寒魄针所伤,蜷缩在月光下,唇齿间因疼痛溢出鲜血,但依旧倔强的神情。
苍白,不甘,又无可奈何。
甚至还有些委屈。
她摇了摇头,令自己不去想那些,伸出手指,轻轻推开了门。
桑酒静静坐在那里,闻得动静不由欢喜抬头,却愣在那里。
来人并不是冥夜。
天欢不在意她的反应,随意捡了位置坐了,散漫地捡了个茶杯,给自己倒茶。
桑酒局促,不知该怎么说。
“你可知,冥夜是受我父亲的遗愿,才留在这里照顾我?”
桑酒呐呐,不解其意。
愚蠢。
天欢讨厌这样愚钝的妖精,她一点都不像她的哥哥,空有些天真与美貌,却不像小蚌精一样聪慧。
冥夜究竟喜欢她什么?
她心底藏着不屑,桑酒虽未与冥夜成婚,但时时借看望阿兄的名义来上清,同冥夜厮混。她当着小蚌精的面,将那未来的神君夫人哄去泡在兑了弱水的涤髓泉里,又手起刀落砍了他们定情的柰树。
可冥夜,却越发宠爱他那娇弱的情人,对她倒是越发眉头紧锁。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天欢。
可那桑酒,依旧反应不过来。
她只好挑了:“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府邸。”
天欢的意思……桑酒抿了抿唇,小声道:“桑酒明白,圣女才是玉倾宫的主人。”
“明白就好。”她笑了一声,并无太多的情绪,“还是早些搬出去的好。”
她觉得无趣,正想离去,胆怯的桑酒却问她,“搬出去以前,我能不能……能不能见见阿兄?”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天欢骤然回眸,眼神凶厉,“你说什么?”
桑酒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冷漠,不假辞色的圣女瞬息间已经到了她身边,捏住了她的肩膀,居高临下,甚至咄咄逼人,“小蚌精没有回墨河?”
桑酒吓了一跳,呆呆道:“他为何要回墨河?阿兄他说,他在上清神域一切都好。”
“是吗?”她喃喃道:“小蚌——不,桑佑他,真的这么说的吗?”
桑佑。
这是她许多年来,第二次唤他名字。
第一次,应该是她宿醉的那个夜晚。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成亲三个月,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他撇过眼睛,静了静,有些赌气地答道:“桑佑。”
“桑佑。”
含了醉意,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半晌,她突兀地冷笑,“难听死了,以后,你就叫——”
“蚌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