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灯火微微，娘娘今日身体不好，常常不言不语便是一日，今日瞧着却有些反常，不知娘娘要与官家说些什么，秋和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低头与绣娘低语了几句，便匆忙出了福宁殿。
“秋和姑娘来了。”
张茂则见秋和夜里如此匆忙来找，却也不好奇，只是淡淡地微笑。
“张先生，秋和深夜冒昧了。只是秋和想知道，午间张先生来找娘娘，究竟对娘娘说了些什么。娘娘因为近日落胎和曹家之事，与官家关系淡淡的，这原是常情。今日自先生来过，娘娘便好似不一样了，强打起精神与公主、苗娘子用膳，又主动留官家，好像要对官家说什么。秋和僭越，原不敢揣度官家娘娘的心思，只是娘娘今日如此反常，秋和担心……担心娘娘是不是做了什么决定，可是，以娘娘现在的身心状态，是半点也不能折腾了呀。”
张茂则正色，“秋和姑娘一心为娘娘，娘娘有秋和真心相护，一定很感动。”
“张先生究竟对娘娘说了什么？”秋和望着他，着急地询问。
张茂则见她真心关心娘娘，便平静地对她解释，“秋和姑娘可知，娘娘心中最在意的是什么？”
秋和一愣，心下思索片刻，“娘娘心中……娘娘身为皇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子，可是秋和知道，娘娘淡泊富贵，并不在意这些。”
“ 入宫多年，娘娘在宫中其实孤寒寂寞，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像苗娘子有公主那样，每回娘娘教导公主和十三团练，都是那样温柔。所以前阵子，娘娘失了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才会那样绝望。她多在意那个孩子啊。”说着，秋和又想到娘娘那日流血虚弱瘫倒的样子，心中也感到十分心疼。
她继续说道，“可是秋和知道，娘娘心中真正在意的，其实只一个官家而已。绝望，是因为失去了她与官家的孩子。娘娘心性高，从不像其他娘子一样，对官家投怀送抱、献宠谄媚，旁人都道娘娘从不争宠，可是秋和知道，那些娘娘都是不屑的，娘娘要的是成为官家心中挚爱，唯一挚爱。其实这样想来，娘娘要的比其他娘子更甚，不是吗？”
张茂则心中一动，“难怪娘娘喜欢你，秋和确为娘娘知己。”
“茂则岂敢挑拨官家与娘娘之间，因为茂则与姑娘所想一样，晓得在娘娘心中真正最在意的，便是官家。茂则未曾与娘娘说起其他，只是与娘娘说起臣认识的官家。”
“官家？”秋和不解。
“秋和只道娘娘心中甚爱官家，又可知，娘娘也是官家心中所爱。”张茂则谈谈着望着院中的月色。
“秋和是否想过，官家为何爱娘娘，又顾忌娘娘；为何给曹家那样多的富贵官阶，又忌惮着曹家；为何多次接十三团练入宫，又不曾像对公主那样疼爱这个养子？为何张娘子那样受宠，官家却从不容她僭越中宫；而官家一直以来给曹家的显赫，更是张娘子背后的张家难以望其项背的。其中缘由，秋和可想过？”
秋和低头，她确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些，平日里只道官家常常纵着张娘子任性，对娘娘却是要求极高，“秋和未曾想到这一层，张先生这样一说，难道官家表面里宠着其他娘子，心里却偷偷给娘娘更多？”
张茂则浅浅笑了笑，“秋和姑娘，官家是天子，天子的心中绝不只放着这些后宫娘子。官家心中要顾虑的事太多了，他要的是前朝、后宫、天下持平不至于倾斜而已。”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所以官家在给曹家高门显赫的同时，平日里对娘娘只是淡淡，并没有十分恩宠亲近。”
“主妾无等，必危嫡子；所以官家即使给张娘子再多的恩宠，却在她每每无礼僭越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斥责她。因为官家早已嘱意，无论十三团练或是将来哪位娘子生的皇子，都尊娘娘为嫡母，娘娘与皇嗣的尊贵甚至涉及朝堂安定，官家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这一点，先帝便是这样做的。”
“而对十三团练，是官家仍然期盼着百年之后能将皇位传给亲生的皇子，而此时若是对十三团练过分亲厚，将来又让其失望，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张茂则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从前也和秋和姑娘一样，觉得官家对娘娘冷淡薄情，直到这些日子，看到官家竟留娘娘于福宁殿亲自照顾，而官家那日看到娘娘落胎时的神情，竟比失去豫王时还要悲痛，臣侍奉官家这几十年，从未见过官家像待娘娘这样待过其他任何人，心中便已了然。官家从一出生便学着如何做一个官家，行事从未脱离作为一个官家的该做的样子，却不知何时起，娘娘竟成了官家心中这样特殊的存在。”
“其实仔细想想便知道，官家给娘娘母家无上的尊贵，又让宗实公子认娘娘为母，还让他娶了娘娘的甥女，让娘娘获得前朝后宫一致的尊崇，娘娘眼前的富贵和将来的尊荣都替娘娘想到了，这样的恩宠又岂是其他什么娘子可以比得上的？”
秋和愣楞地听着张先生的话，不敢多言，心中对他竟充满了敬意。原来张先生对官家和对娘娘，是这样地了解。
“张先生所言，秋和大概有点听懂了。所以张先生将其中原委告诉娘娘，是让娘娘原谅官家？想必娘娘是理解官家的，只是夫妻之间要顾虑如此之多，娘娘一定也难过伤心。“
“下臣如何敢插手官家娘娘之事，也不知道这些话对娘娘说了，对娘娘究竟是好是坏。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娘娘如近日这样神思不郁，伤心绝望，仿佛对这宫中都厌倦了。“
“是啊，娘娘那日竟当众求官家废后。”
“朝臣不会同意废后，官家也不会放娘娘走的。”说着，张茂则像想到什么似的，“秋和可听说过当年的陈惜春姑娘？”
秋和冷不防被问道，仔细想了想，“秋和入宫虽迟，却隐约也听宫人说过，好像是官家当年喜欢的一个女子，后来官家放她出宫了。是吗？”
“官家当年喜爱陈姑娘，而她却不是百官嘱意的皇后人选，官家不愿自私地将她困于这四方城，便放她出宫自由生活。然而，今时今日的官家，却无法再做到当年的心境，放娘娘自由。官家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四方城中了，这次他却自私地希望娘娘能够永远陪着他。凄凉孤苦，至少还有他们两人可以作伴。”说着，茂则眼中竟有些许泪光，他是真心希望官家娘娘能够永远幸福安康。
看到张先生为官家娘娘落寞伤感的神情，秋和也默了默，忽然说道，“奴知道了，娘娘今晚留官家不是要提废后出宫的事，她不会走的，她会好好做他的皇后和妻子，娘娘下定决心一辈子永远在这四方城中陪着官家了。”
张茂则听着秋和说话，静静闭上了眼眸，“是的。”
秋和见茂则神情，心下感动，“谢谢先生今日指教，这些话，该说不该说的先生都毫无顾忌地对奴说了，奴知道，先生同奴一样，真心希望官家娘娘好。奴这便回去福宁殿，守着官家和娘娘。”
见秋和忙忙回了福宁殿，张茂则朝福宁殿方向看去，月色朦胧静谧，他心下淡然。
皎皎夜色，四方城中，福宁殿内，红宵帐里，夜半无人私语时，她轻轻卧躺在他腿上，他抚着她散落着的柔长乌发，两个尊贵又孤独的人，相互依靠，相互诉说。
“多谢茂则，他是这宫中唯一见过你我旧时的模样，也是唯一真正懂我们的人。”
情深不知几许，但愿与卿常伴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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