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草莓色的黎明
我是在ICU最明亮的那个凌晨走的。监测仪发出长鸣时,窗外的启明星正落在弟弟捧着的玻璃罐上——里面装着九百九十九颗手折的草莓星星,每张糖纸都写着"对不起"。
灵魂浮在天花板时,我看见妈妈正发疯似的翻找急救包。她抖得厉害,创可贴撒了一地,最后竟扯下那根戴了二十年的银链子往我脚踝上系。"老季说这样能锁住魂......"她鬓角的白发黏在泪水里,"这次妈妈真的改,咱们回家种草莓好不好?"
哥哥的手掌覆在我渐冷的手背上,体温灼得我灵魂发烫。小夏突然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竟是那年车祸时我攥着的草莓糖——糖纸上的小熊图案已经褪色,融化的糖浆将内层日记纸黏在盒底。那是父亲的笔迹:"1999.5.12,小暖说要把草莓园留给弟弟当生日礼物。"
"患者死亡时间,凌晨4点17分。"医生的宣告声中,弟弟突然抽搐着栽倒。他的轮椅撞翻了床头柜,长命锁摔开的刹那,藏在夹层里的照片雪花般飘落——全是偷拍的我:在餐馆擦桌子、蹲在菜场挑洋葱、蜷在阁楼补他的校服。
我随着晨风飘向窗外时,听见哥哥在给急诊室打电话:"优先移植眼角膜,她说过要把春天留给需要光明的人。"楼下的桃树突然无风自动,花瓣雨裹着二十年前父亲种下的草莓籽,落进每个病房的窗台。
三个月后的清明,我躺在蒲公英丛里看他们扫墓。弟弟的复健杖戳到个铁盒,挖出来竟是童年埋下的"时空胶囊"。褪色的作业本上,我歪扭的字迹写着:"2008年愿望:1.给妈妈买金镯子 2.带弟弟去游乐园 3.帮爸爸种满山草莓"。
妈妈突然跌坐在墓碑前。她颤抖着从手提包夹层掏出个绒布包,里面是当掉金镯换来的诊断书——肺癌三期,日期在我手术前两周。"妈想陪你走......"她额头抵着冰凉的墓碑,"下辈子换我做姐姐,把草莓都让给你吃。"
山雨骤降时,十八只千纸鹤从弟弟书包里飞出来。每只翅膀都用针脚缝着字,拼起来是那年跳楼事件的真相:"二楼平台有废弃空调架,我早看见才敢激将法让姐跳,没想到......"雨水晕开墨迹,像极了当年他躲在被窝里哭湿的枕套。
最意想不到的是小夏。她在心理咨询室接待了个特殊来访者——我的母亲。监控录像里,妈妈正笨拙地学着拥抱姿势:"我想给女儿扫墓时,能做出她幼儿园得小红花那天的拥抱。"
七月流火那天,我的角膜受赠者敲响了家门。是个扎草莓发绳的小姑娘,抱着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昨晚梦见姐姐教我折星星,"她把罐子塞给弟弟,"说要把春天种在掌心里。"
当夜山洪突至,哥哥诊所的应急铃响彻雨幕。他背着急救箱冲进暴雨时,腕间的长命锁突然发烫。泥石流淹没村庄的刹那,二十三年前父亲最后的走马灯在哥哥眼前闪回:打滑的方向盘被他猛转向悬崖,后视镜里系着草莓发绳的小女儿正在安全座椅上熟睡。
"原来是这样......"哥哥在激流中托起孕妇时又哭又笑。他白大褂口袋里飘出我的字条,是半年前偷夹在他课本里的:"哥,那天我看见爸爸把方向盘往右打死了。"
次年惊蛰,我常驻足的餐馆后院冒出株野草莓。老板娘说要改名叫"念暖茶舍",弟弟每天清早都来擦我的工牌。某天他掀开垫桌脚的旧书,抖落我藏了五年的病历——首页用荧光笔涂着:"捐献协议已签,哥哥看见别哭"。
最亮的星子升起时,我们一家以量子态团聚在云朵上。父亲正教妈妈编草莓花环,哥哥和小夏的婚礼请柬飘成银河,而我终于敢触碰弟弟后背的烫伤疤。夜风裹着人间灯火掠过头顶,某个做完角膜移植的小女孩突然指着星空喊:"快看!四颗星星在跳房子!"
地上的人们不会知道,那是我们在跳童年没玩完的格子。父亲兜里掉落的草莓籽,正簌簌落向每盏等待黎明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