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蒲公英
手术同意书在我指尖发颤。哥哥连夜赶回来时,我正趴在住院部走廊的窗台上看星星。消毒水的气味里,我听见他跑得喘不上气的脚步声,就像十五岁那年我高烧不退时,他背着我在暴雨里狂奔的喘息。
"小暖!"他手里的化验单被攥得发皱,"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系统,这个手术会让你......"
"哥你看,"我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爸爸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你说他现在看见我了吗?"玻璃倒影里,哥哥的眼泪砸在化验单上,洇湿了"存活率不足5%"的字样。
手术前夜,我偷偷拔掉了镇痛泵。月光像父亲的手抚过病床,我在止痛药的幻觉里看见他站在桃花树下,还是车祸那天穿的蓝布工装。"爸,我摘到草莓了。"我对着虚空伸出手,掌心躺着从护士站讨来的水果糖。
移植手术那天格外冷。骨髓采集室的金属器械泛着寒光,我望着鲜红的血液在导管里流淌,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弟弟打翻祭品时,妈妈也是这样把竹鞭抽在我背上。麻醉剂注入静脉的刹那,我听见手术室外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
"患者出现急性呼吸衰竭!"监护仪的警报声中,我飘了起来。手术室的天花板变成那年车祸时的天空,柏油路上散落的草莓在血泊里格外鲜艳。有人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是哥哥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再睁开眼时,床头摆着沾露的野桃花。护士说我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三天,而弟弟的移植手术成功了。隔着玻璃,我看见妈妈第一次用手帕擦我的额头,她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像蒲公英的绒毛。
"小暖你看,"哥哥举着手机录像,画面上穿着病号服的弟弟正在复健,"他说等能走路了,要亲自去草莓园给你摘一篮子。"屏幕里的少年眼神闪烁,脖颈上还挂着我们童年共有的长命锁。
立春那天,我执意要出院。轮椅碾过医院后山的青石板时,山风卷起我的围巾。哥哥推着我走过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他的未婚妻小夏悄悄往我手里塞了颗草莓软糖——和父亲出事那天,我攥在手心的那颗一模一样。
"其实那天......"我望着天际线逐渐模糊的夕阳,"是弟弟说要吃草莓。"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说出口时,晚风忽然变得很轻。哥哥的眼泪滴在我发间,远处传来寺庙的晚钟,惊起满山白鸟。
最后时刻是在老宅的桃树下。我枕着哥哥的膝盖,看花瓣落进祭奠父亲的酒杯。妈妈握着我的手在发抖,她腕上还戴着当年被我扯断又接好的银镯子。弟弟坐着轮椅从屋里出来时,怀里抱着我给他叠的千纸鹤罐子。
"姐......"他声音哑得厉害,"我找到爸爸的日记本了。"泛黄的纸页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1998年3月17日那页写着:"小暖今天说想要妹妹,不过就算是弟弟,我们也要让他像守护星一样护着姐姐啊。"
风铃在廊下叮咚作响时,我的视线开始涣散。无数光影在眼前流转:五岁时爸爸把我扛在肩头摘桃子,初中退学那天哥哥翻墙带我吃冰淇淋,还有上周弟弟偷偷在我枕头下塞的道歉信。最后的知觉是四双手同时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像那年车祸时父亲最后握紧我的温度。
后山的蒲公英突然全数飞起,携着那些未说出口的爱与歉意,飘向炊烟升起的远方。
(尾声)
三个月后,哥哥在心理援助热线的值班记录里写道:"今天有个少年哭着说害死了姐姐,我告诉他,真正的星星永远不会消失,它们的光要走很多年才抵达人间。"窗外春雨淅沥,诊疗室的风铃叮咚作响,恍惚又是谁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