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年的冬至,叶冰裳便要离开正清寺了。
不是平常地归京探望,不是往常下山除妖月余便归,而是真真正正地离开。
而她年岁已至婚嫁之纪,前世种种也至冲击裹挟向她溃来时刻,此去,应当也没有什么机会回来了。
合上最后一本佛经,佛念也最后对她谆谆教导,“望你能在锦绣丛中,秉持本心,勤勉修行,明悟己道。”
她无法修炼术法引纳灵力,只能通过悟自己的道得求仙缘。
重来一世,叶冰裳向来以为自己坚定无畏,唯独面对好似能容纳万物的佛念时,才会生出些深藏心底的迟疑与惶然。
少女芙蓉面上带着难见的迷惘,盈盈望他,“尊者曾说我有佛缘,可我有执有念,尘缘深重,怎能通过佛法悟得自己的道。”
“善恶是非,俱不运用,道在个人,不在教法,悟己本亦不爱一法,亦不舍一法。”
“儒讲性,释讲生,道讲天。乃至非儒非释非道,只要个人省悟,渡人渡己,都可得成大道。”
所以才一直明明跟随他修习佛法,却从未以佛规约束她吗。
叶冰裳的心境突然间也清静下来,与佛者并肩缓缓而行。
走了千万遍的路此时却短得不能再短,至寺门不远,天际突然飘起了蒙蒙的细雪,又渐渐变大,雾霭蒙蒙恍若漫天芦花飘荡。
叶冰裳想,古言送行时为芦花千里霜月白,可如今月未出,便已要别。
“我下不了山,便只送你至此了。”
佛者脚步顿住,风抚过袈裟袍袖翩翩,人却岿然不动若屹立的松莲。
她忽然想到,既然他下不了山,那上一世,又是怎么将她残破的魂魄聚齐带回的呢?
默然无言中,叶冰裳郑重又恭敬非常地行了一礼。
无从答报,只能以万分感激回这横贯两世的、温柔包容的教导与庇佑。
佛者只静静立于蒙蒙天地间看她,眉眼温和,“望你但歇一切攀缘,贪嗔爱取,垢净情尽。”
“望你对滞执世浮不动,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所惑。”
“望你如愿。”佛者最后这般温言祝愿。
这是第二次,他祝她如愿了。
他知道她的愿吗,她真的能如愿吗?
叶冰裳定定望向佛念。
凛寒隆冬,他依然着那件玉青袈裟,却未用佛光护体。
有雪花飘落在他肩上。
隔着茫茫的雪,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但她想,定是如佛祖拈花看世间时的慈悲莲华。
眨落羽睫落雪,叶冰裳猝然转身,纯白绒氅在半空划过猎猎痕迹。
还会再相见吗?
应当是……不会再相见了。
顾宴为她推开寺门。
恰寺内暮鼓钟声响起。
踏出门,就是万丈红尘。
她终究是要回到她自己的战场上去。
叶冰裳往前走去,不回头地往前走去。
……
天地具静,雪落满丛。
佛者眼睫微垂,寸许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
袈裟掠过寸寸白雪,他握紧了掌心,握住了那一点点融雪,转身向佛前走去。
她在哭。
小姐在哭。
顾宴不动声色地看向蒙在大氅毛领下,莹白的面。
可她不想让人得知,那他便不知。
所以只他手中伞代他,牢牢撑在她那侧。
山中路本就难走,更何况雪天石板路滑。
思虑着的叶冰裳未曾注意脚下石阶,不稳得仓促间,时刻注意着叶冰裳的顾宴扶住她的手臂,“小心。”
叶冰裳看向顾宴。
已经长成的顾宴早不是多年前的模样,甚至她此刻需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站稳后顾宴便松开了手,伞却更向她这靠了。
他大半身子露在外,肩头氅上积了层薄薄的雪。
天地只余风雪簌簌,顾宴站在风来那侧,挡着风,也挡着雪,眉目沉寂,像是亘古不变的守护。
叶冰裳止住了泪,她想。
正清寺的日子实在安稳了太久,久到她快忘了,这般平静美好的日子,其实本不该是她的。
借着佛念,借着这古寺,她偷得几年欢愉,是前世未曾有过的安宁经历。
但那安稳其实是镜花水月的泡影,她身侧刀光剑影依然存在。
她在走的是条大逆不道的荆棘之路。
不只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她身侧的顾宴、阿清,创立的月影,他们同样交付了自己的所有予她。
所以叶冰裳,不该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迟疑。
叶冰裳靠近了些顾宴,让伞能容下两人。
步步平稳,面上也恢复了素日淡然。
雪依然在下,却再遮不住叶冰裳的眼眸。
她抬眼,望着这浩荡的天地,对顾宴道,“南方可以按计划开始推进,有一场硬仗,要开始打了。”
顾宴一怔,捏紧了伞骨,垂眸望着她素然清泠的眉眼,只能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