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上微尘·今生篇（一）

陆微尘记得，那天悢州城下了好大的雪，纷纷扬扬的，天地皆是一片白色。

他瑟缩在小巷子里，两个大些的男孩儿已经将他治住了，另外三个小些的孩拿着冰冷的雪球，混着恶毒的言辞一齐往他身上招呼。他饥寒交迫，用尽全力反抗也于事无补，只一双明亮的眼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他们。

“你这没爹娘的废物、丑八怪，冬日这样冷，你恐也活不下去，还留着这样好看的玉作甚？”一个大孩子朗声问他。

“爹娘都没有，谁知这玉是不是他的？瞧他眼神这等凶残，莫不是偷的？被我等发现了，竟想报复我等？”

“呸！不过是个下贱小贼，他敢！砸死他！”

显是最天真无邪的年纪，他们却这样会恶意揣测，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

寒冷，饥饿，疼痛，羞辱，陆微尘只凭着这些东西，知晓自己还活着。他望着被他们抢去的龙玦，心下觉得可笑，父亲一心向往的人间，原来便是这般。这么想着，嘴角便扬了起来。

“还笑？笑什么笑！真瘆得慌，打死他罢！”几个孩子觉得可怕，哄闹着一拥而上。

经过了多番折辱取乐，陆微尘觉得，或许他今日便要死在此处了。可是，但凡他不死，总有一天，他是要杀了这些无知的恶鬼的。

“住手！”

几个孩子闻声停下来望着那人。陆微尘却没抬头，只听见那人越发清朗明晰的话语。

“谁说没有父母是错？面黄肌瘦是错？受辱反抗是错？若情况反转，怎见得你们愿意无亲无故、面目丑陋、任人鱼肉？”

那人虽是言辞厉厉，眉目却极是温和温润。他声音稚嫩，势单力孤，只有一套无用书生的说辞，明明怕得双手颤抖，却极力装做很有底气。

陆微尘早知有人偷偷观望了许久，却不想此刻站出来阻止的竟是个同他一般大的孩子，也不知该说他是善良还是愚蠢，不禁觉得好笑，便也瞧了他一眼。

他着一身白衣，那白是浊世浮雪、晴空流云一般的，纯净无暇不染纤尘的白。

那群孩子亦不怕他，只觉得游戏被无端打断，心里带着怨气，便朝他一齐动起手来。那白衣的孩子应该是生于书香门第，没打过架，只顾护着头闪躲，却不知道还手。

陆微尘当下却是没人管了，他也不跑，只看着这个为他出头的傻子受着拳脚，瞧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似久些年远远瞧见的戏中丑角那般滑稽，甚是愚昧可笑。

他想，那孩子的脑子恐怕也被他酸腐圣贤书的书虫都蠹去了，竟不晓得弱肉强食。

推搡之间，不知是谁从那孩子颈间扯出一条红线来，线上恰系着一块雪白的飞凤玦。

“哇，”领头的孩子高高举起从陆微尘那里抢来的龙玦，惊道，“游龙飞凤，和那丑八怪竟是一对的！”

“想是龙阳之好，小书生与穷酸乞丐互定了终身？”

“咦……”他们面露鄙夷之色，唾道，“可真恶心。”说着还待去抢那凤玦。

陆微尘却不笑了，忽而目露凶光，发狠的朝他们扑去厮打一处，惊得那乖顺的孩子不知所措，幸而家丁找来了，才终止了这场闹剧。

陆微尘不看他们，也不道谢，刚想捡起掉在地上的玉玦，那男孩已经先一步拾起来了。

他赌气不打算要了一般，瞧了一眼对面高了半个头的漂亮孩子，又默默转身缩到角落去了。

后者瞧了眼龙玦，竟真似能与他的凤玦严丝合缝的拼合起来一般。

当时只道他们之间或是另有因缘，却不想还有后来灾祸。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他走近陆微尘，伸手将玉玦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陆微尘带着嫌恶，抗拒地挥手，把他推倒在地。

那孩子不死心，复又靠近他，对他展颜一笑，说，“我叫姜璃，琉璃的璃。”

陆微尘对上他干净的笑容愣了愣，心道，确是个好名字。这般愚蠢，不，这般干净的人，想来也只有琉璃这样纯净的名字配得上。

“你且唤我阿璃，今后我护你周全。”

陆微尘望着这个浑身傻气的孩子，不知他那里来的勇气，说教时言辞厉厉，此刻也是大言不惭。

他还是觉得好笑，却也听见了冰雪渐融，万物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