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十岁以前似乎从来没见过妈妈。
赵安从小跟姥爷生活在一起。
姥爷是个中医,长眉善目,胡须苍劲。
姥爷坐诊,她蹲在凳子旁边看;姥爷熬药,她贪嘴似的一味一味尝,被黄连苦掉了半边眉毛。
妈妈有个哥哥,姥爷有个儿子,她有个舅舅。
舅舅很混,常常骂她,骂赔钱货,骂没人要的,骂破鞋的女儿,骂她一来费了他多少多少水费电费。
赵安躲在衣柜里,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发出反驳。
她才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妈妈会回来的,她才不是。
有一天放学,赵安看见有一个人的背影很像母亲,暮色四合,她蹑手蹑脚地跟过去,脚步轻如羽毛。
她跟了许久,直到夕阳余辉落尽,山边远远传来姥爷喊她回家吃饭的声音。
2008年地震,她被父母接走。
长亭远道上,姥爷一遍一遍抚过赵安的头顶,语声哽塞,泪流尘面,
“囡囡啊,以后我见不到你了”。
绿皮火车跨越千里,赵安第一次坐火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倒流,她以为前方就是团圆。
那天妈妈带她去公园,小金鱼在水塘里嬉戏,绿水红鲤,妈妈买了一根巧克力雪糕递给她,赵安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剥开纸皮,第一口先递到了妈妈嘴边。
“要化了,妈妈快咬!”
母亲突然抱着她跪地痛哭。
“安安,安安!你跟着爸爸好不好,妈妈压力实在太大了...”。
那个下午多苦涩啊,父母的离婚,母亲的哭诉,还有波光下赤红的鲤鱼,口中刚咬进去的巧克力雪糕......未来许多年,赵安嘴里的巧克力都是苦的。
好在爸爸会酗酒,会打人,会在醉酒之后把赵安踹下床,法院最终还是把她判给了妈妈。
母亲很快改嫁,赵安多了一个叫沈雪的继妹。
沈叔叔很疼爱这个女儿,缀满蕾丝的裙子,糖果色的发夹,半人高的泰迪熊随意扔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母亲牵着她的手指着那个卷头发洋娃娃一样的女孩,眼里的讨好几乎快溢出来,
“安安,以后你就是姐姐了,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啊”。
妹妹拍开了赵安伸出去表示友好的手,沉着脸关上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沈叔叔无奈一笑,眉梢却是宠溺,“这丫头被我宠的无法无天了,安安不...”
“我不介意”,
赵安看着母亲隐忍的眉眼,视线放空,一字一顿,“我不介意,雪儿很好。我很喜欢她”。
她咽了一下口水,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真的”。
沈叔叔点头,对着母亲笑得肉眼可见的满意,“安安真乖”。 其实还好。
沈雪天真而残忍,对不喜欢的事物会直接表达出一万分的讨厌,她迫切的想赶走这两个霸占了父亲的母女......撕碎的作业本,揉到眼里的辣椒,半夜偷偷拍下赵安刚发育微隆的胸部,儿童用“还小”将一切罪恶轻飘飘化解。
其实还好。
赵安捂着被突然关上的房门砸流血的鼻子,看着面前大笑的沈雪,她背后是橘粉清透的夕阳,像是几年前她追随一个陌生女人背影那天一样美丽。
“雪儿”,
赵安将头高高仰起,防止鼻血和眼泪倒流,这个姿势看起来很滑稽,但沈雪却笑不出来,她从这个懦弱胆小的“姐姐”身上突然感受到一种难以直面的沉重,排山倒海般压在那个单薄清廋的骨头上。
“你就是仗着叔叔爱你”。
赵安悲伤又明亮的眼神像箭一样将沈雪定在原地。
其实还好。
夕阳之下,赵安悲哀的发现,她对沈雪所有的容忍与退步不仅仅是因为妈妈,她看着沈雪的骄纵跋扈,幻想着一个能被父母疼爱的赵安。
如果母亲不再哭泣,
如果父亲站在身前,
如果姥爷还在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
.......是不是也会有一个撒娇任性的赵安?
其实还好。
“对!”沈雪气急败坏地将玩具扔在赵安脸上,“我就是仗着爸爸疼我,有本事你去跟阿姨告状啊,告我啊!她又不疼你!”
她又不疼你!
又不疼你!
不!疼!你!
被藏在最深处的伤口突然被人血淋淋的撕开,溃烂丑陋的腐脓一览无余的暴露在阳光下,赵安疼的蜷起成一团,眼泪抽搐般落下。
橘粉色是的云霞转瞬即逝,赵安揉了揉眼睛,钟表上滴答的指针越来越模糊。
近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