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当空，漆黑的浓浓夜色覆盖群星，将偌大的卞京皇城笼罩在阴云下。
凤仪宫。璟琅轩。
一白衣女子坐于窗前，静静地看着庭园中的景色。
侍侧的婢女清明看了看桌上已馊掉的饭菜，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夜已深了，就算娘娘再怎么伤心，也要顾着点儿自己的身子啊。”
半晌，白衣女子缓缓动了下上半身，发髻上的簪子已经松开，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地，刹那间三千青丝垂披在肩上，然而她恍若未闻。
那女子转过身来，便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倾城面貌，臻首娥眉，娉娉袅袅十三馀，一双丹凤美眸晕着赤褐色的妖媚风骚，巴掌大的小脸，颦妙的蛾眉，姝色的润唇，纵然脂粉未施，亦能称之为绝色尤物。
偏偏着一身素色缀玉兰花白衣长裙，额间轻点鱼白花钿，更衬得她眉目如画，仿若翩然天仙。
这便是大周皇后——夏侯妧姒。
她目光沉着，仿佛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把这些饭菜都倒了吧。”
清明见状，对夏侯妧姒福了福，道：“是，奴婢去叫膳房备些易消食的膳食——”
“不必了，把这些倒了之后，便就寝吧。本宫乏了。”
“……是。”
待清明收拾完后，夏侯妧姒再次看向窗外庭园。但眼下正是秋末，园中花木早已枯败凋寥，徒留下残枝黄叶。今夜晚风格外的大，干瘪的树枝被风侵袭着，发出嘎吱的响声。
明明是皇后的寝宫，如今却零落地像是一座冷宫，而她便是身居其中的罪妇。
她恍然想起，她与公孙泓渊大婚那日，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她依偎着他，坐在窗边看着繁花簇锦的庭院，许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红浪翻被，鸳鸯交颈，喜蜡高燃，一夜酣畅……
然而现在可笑的是，他早已有了新欢，当今宠冠六宫的贞贵妃，亦是她的庶三妹——夏侯沁瑶。
夏侯沁瑶的容色并不算上品，却凭着一身“温雅柔美”与“善良心性”夺得了公孙泓渊的喜爱。更重要的是——公孙泓渊与她乃是青梅竹马，从小便感情深厚，立下婚誓，娶她为妻……如此看来，倒像是她成了第三者。
就在半月前，夏侯沁瑶怀胎三月的孩子流产，而源头竟查到了她送到华阳宫的那杯九珍茶——里面参杂了会令孕妇小产的五行草及麝香丸。
公孙泓渊大怒，根本不听她的解释，褫夺她的皇后凤位，带走了凤仪宫的所有的侍卫婢子，只留下清明和寒露两人，将她永久囚禁于凤仪宫中。
为什么不杀她呢？自然是因为夏侯府的势力强盛，公孙泓渊有所忌惮，不敢杀罢了。
当初的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公孙泓渊，哪怕父亲与她断绝关系，她也毫不回头。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如今她被废未被杀，不是因为夏侯府实力强盛，而是夏侯丞相用一身功名利禄换取了她的平安。夏侯府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身在深宫里的她，被刻意隐瞒了这部分事实。
从前与她断绝关系的父亲，在她嫁入皇室后，便想方设法替她打点好关系，让她能够享受皇后的尊崇的同时不被奸人陷害。
然而夏侯霆沣千算万算都未曾料到，害她女儿遭到如此下场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小女儿夏侯沁瑶。
夏侯妧姒闭了闭眼，徐徐晚风拂过脸颊，哪怕过去多年，她当年的风韵依旧未改半毫，但到底不如貌美柔顺的贞贵妃了。
当她准备入寝时，随之而来的风暴打碎了这许久的宁静——
“贵妃娘娘，我们娘娘已经乏了，不便见——”
“少废话！还‘娘娘’？一个废后，有什么资格称之为娘娘？”
那声音尖酸刻薄，可夏侯妧姒听得清楚，是原本侍奉她的张嬷嬷，曾任凤仪宫的掌事姑姑，现如今倒是成了夏侯沁瑶的走狗。
她在心底暗自冷笑，到底是利益居多，想来夏侯沁瑶给了她不少的好处。
若是换成平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赶人离开，但今天她却道：“让人进来吧。”
守在殿外的寒露听到她的旨意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殿门让人进去。并在他们进去后，狠狠地剜了一眼为首的那位。
哼！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青楼歌妓所出的庶出小姐，现在倒是敢跟她家娘娘分庭抗礼了！
夏侯妧姒早就在紫宸殿的凤座上等着夏侯沁瑶了。
“——华阳宫贞贵妃娘娘到！”
闻言，夏侯妧姒停下把玩手中的玉珠，抬起凤眸看向殿外。
来人身姿娉婷，美目如画，着一身绵缎长裙，裙摆与袖口银丝滚边，裙面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洋绣球，煞是好看；她步履轻盈，仿佛步步生莲，细白的手腕上银镯碰撞发出清脆响声，精致的妆容将那柔美的五官衬得更加动人。
这便是宠冠后宫的贞贵妃——夏侯沁瑶。
缓步走向凤座后，她福了下身子，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柔声道：“见过姐姐，多日不见姐姐，妹妹甚是想念，姐姐近日可好？”
她这番话，像是在真心问候，可夏侯妧姒哪里听不出她这是在幸灾乐祸，讽刺她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她冷笑一声，道：“呵，倒是劳烦妹妹操心了，本宫在这凤仪宫里过得甚是舒心。倒是妹妹，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想必妹妹痛失龙子，定是难以安寝入食，才造得如此这般憔悴。”
闻言，夏侯沁瑶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随即从袖中掏出帕子装作抹泪，道：“是啊，妹妹虽怀胎三月，腹中孩儿还未得见天日便陨命，陛下宽厚，赐了臣妾许多补品，叫臣妾好生调养，如今过了半月，臣妾身子已有好转，听闻姐姐被关进凤仪宫，才匆匆忙忙来见姐姐，还望姐姐莫要怪罪妹妹来的迟了。”
夏侯妧姒：“妹妹倒真是心地善良，你就不怕本宫害了你腹中孩儿，现在又要害你吗？”
“你可真是大胆啊皇后！”
夏侯妧姒看向殿外，一男子身着真蟒龙袍，气宇轩昂，正大步走进殿内。那便是如今的大周皇帝——公孙泓渊。
他快步走到夏侯沁瑶身边，柔声道：“怎得穿得如此少？”
说罢，便将手中的披风披在了夏侯沁瑶的身上，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分外疼护。
夏侯沁瑶迤逦一笑，道：“臣妾无碍，劳陛下费心了。臣妾只是想来此看看姐姐——”
公孙泓渊打断了她，有些愠怒：“何必来看一个毒妇？当心自己的身子，好生调养，日后再诞下朕的皇嗣。”
闻言，夏侯沁瑶有些娇羞地锤了下公孙泓渊，嗔道：“陛下胡说什么呢！”
而自始至终，夏侯妧姒看着两人的互动，毫不作声。
她曾心心念念的丈夫，现在却当着她的面，和另一个女子缠绵悱恻，二十多年来的情，终是成了烛台上的滴蜡，最初灼热万分，但掉落尘土时，却冷得一点温度都不剩。
她依旧坐在自己的凤座上，不行礼，亦不言语，就这么看着眼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浓浓情意绵绵。
过了许久，公孙泓渊才抬眼看向凤座上的夏侯妧姒，她着一身白衣，脂粉未施，青丝散披，配上那张倾国倾城的面貌，仿若天仙下凡。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印象中，他从未见她穿得如此朴素。
她是夏侯丞相府的嫡长女，自幼便惊才绝艳，穿着百搭争奇斗艳，当了皇后之后，每日穿的皇后朝服更是艳丽无比，但与她今日这身相比，却仿佛一切都失了颜色。
她就坐在凤座上，一双凤眸睥睨天下，即便早已不再有皇后之名，那威严如今依旧留存。
夏侯沁瑶见公孙泓渊被夏侯妧姒迷了眼，眸光一动，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咳咳……陛下……”
听到身旁的人儿咳起来，公孙泓渊才回神，将夏侯沁瑶的手握住，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柔情。
而他转眼看向凤座上的夏侯妧姒时，却猝然变得冰冷至极：“朕倒是未想到，皇后竟如此歹毒？害了朕的皇嗣，又想害瑶儿？”
夏侯妧姒不禁冷笑，她说什么了吗？然而就算她想反驳什么，这个男人也不会听进去半分。对夏侯沁瑶，他可以无限度地偏爱。
公孙泓渊见她冷笑不语，心中更是恼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愈发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怒道：“夏侯妧姒，别在这跟朕摆脸色！今日朕来此，便是告诉你，夏侯丞相府一家已满门抄斩，你该庆幸你父亲为了保你，将东厂大权与丞相之位让出，你才能安然无恙地在这儿。”
此言一出，晴天霹雳。
夏侯妧姒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他方才说什么？夏侯府满门抄斩？父亲他——
不！不可能！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夏侯妧姒猛然从凤座上弹起，声音尖利：“不！夏侯府满门忠义，百年来为大周鞠躬尽瘁，公孙泓渊！你怎么敢——！！”
她怒目圆睁，悲切与怒意并存，凤眸中的赤红如同喷涌而出的火焰，她死死盯着阶下的公孙泓渊，而他怀中的夏侯沁瑶，犹如被惊吓的模样，可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她的庆幸！
夏侯妧姒忽然笑起来，语气嘲讽，悲然道：“公孙泓渊，我当初嫁给你，用我夏侯府的势力助你登上皇位，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你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灭我满门，可怜我的三个孩儿皆尽离世，没能看到他们的父亲到底是个多么无耻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夏侯妧姒，你给朕住口！”被戳中痛处，他恼羞成怒，招呼随侍太监端来一杯酒，道：“你既不愿与丞相府分开，那便饮下这杯酒，朕会留你个全尸，让你与丞相府一家合葬。”
她看向公孙泓渊，后者却是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他早就设计好了！
“陛下，在姐姐饮下毒酒前，请让臣妾与姐姐说些体己话，好送姐姐一程。”
“你有这份心便好。”
公孙泓渊到底是不放心，在离去前派了两个侍卫在殿门外守着。
再看夏侯沁瑶，哪里还有那惺惺作态的娇柔病弱？她一步向前，嘲讽道：“姐姐如今的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陛下宽厚仁慈，虽是灭了夏侯满门，但说到底，是灭了夏侯丞相一家，至于我的母亲，早已被荣升为信国夫人，改嫁魏国公。待你死后，陛下便会立我为新后，只可惜那时候姐姐已无福消受了。”
“是你干的。”夏侯妧姒声音颤抖，“是你亲手害死了腹中的孩子，然后嫁祸于我！”
“是又如何？如今我宠冠六宫，你已无法再重登高位，又能奈我何？”
“更何况——那个孩子早就已经胎死腹中，也并非陛下亲骨肉，我自然狠的下心。但借此机会将你拉下后位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夏侯妧姒有一瞬间的怔愣：“你，你怀的不是——”
“哼，那不过是宁国公世子的孽种！”
“你，你竟敢——！”
夏侯沁瑶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夏侯妧姒，从小就因为你是嫡长女，我始终都无法在外人面前抬起头，凭什么你就能嫁给陛下作王妃？凭什么当皇后的人是你？同样的一个爹，为什么我们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我恨命运的不公，所以想尽办法将你一步步踏进无底深渊，让你也体会一遍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说完，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毒酒，得意地笑起来：“现在——你也该上路了。”
“……”夏侯妧姒看着金盏酒杯里盛着的清澈酒水，这里面的毒能够让人一觉不醒。可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
是丈夫从未爱过的悲切，是家族覆灭的无尽凄凉，是她心高气傲得愚蠢至极！
她颤着手接过酒杯，毫不留恋地喝下——
哐啷！酒杯应声倒地。
她落下两行清泪，这一生，终归痴心错付。
这毒酒不会立即奏效，她意识到这点后，招呼清明和寒露来为她梳洗打扮。
她一生高傲，哪怕到了最后，她也要体体面面地死。
夏侯妧姒穿上了她嫁入皇宫时穿的那件九玄彩霄凤袍，挽起发髻戴上凤钗，红唇点绛，眉宇间轻点花钿，再次睁开凤眸，仿佛她还是那个睥睨天下的皇后娘娘。
她再次回到紫宸殿，没让清明她们跟着。
这宫殿，她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曾经这里众妃朝拜，她陪着三个孩子嬉戏打闹，只是现在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她点燃火折子，走过殿内的每一处，将壁炉打翻，很快的，整个大殿都陷入一片火海。
金碧辉煌的彩瓦和蟠柱都被火舌舔舐，浓烈的焦味在整个大殿上蔓延，火势越来越大。房梁上的顶梁柱掉落在地上，深夜里，凤仪宫灯火通明，灼烧了整片天空。
她隐隐听到救火的声音，然而被噼里啪啦响的建筑物断掉的声音逐渐掩盖。
她坐在凤座上，看着殿前的一切被大火吞噬。久而久之，火势蔓延到她的衣裙，烫伤她的玉肌，她如坐针毡，死死抓着手腕忍受着这焦灼的痛。
她仰天大笑，泪珠划过脸颊：“烧吧……烧尽一切！哈哈哈哈……”
公孙泓渊、夏侯沁瑶——若有来生，本宫定要让你们千刀万剐，生不能寐，死不能寝！
她的笑声隐没在冉冉升起的火舌中，这场大火，久久不得停歇……
乌云盖顶，天雷劈下，窸窸窣窣的雨点坠落，在为谁哀悼？这错付一生，犹若幻梦浮沉。远处观星阁上的人，看向晴后的夜空，一颗金星坠下，那人意识到——大周的命数，已尽了。
浮生一梦，了却此生，愿来世不再入歧，依然凤星高挂，造一世盛世繁华。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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