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谐音风俗，封建礼教的风俗）因听见衙役叫门，忙出来陪笑，那些人直嚷嚷。

众衙役可是甄老爷呀？

封肃额......小人不姓甄，姓封，只有当年小婿姓甄，如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

众衙役我们也不知什么“甄”“贾”，只是奉太爷之命来问的，既是你女婿，我们便带了你到太爷面前，省的费事。

说着，衙役们便拉着封肃去了，所有人个个惊慌，不知所措。到了大约二更时分，只见他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原因。

封肃原来，太爷姓贾名化字雨村，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他在咱们家门前路过，因看见咱们家那娇杏丫头买线，相中她了，因此，他便想找咱女婿商量，我一一将原步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有问起我外孙女甄英莲。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不妨，我自去寻找，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会话，临走时，他还送了我二两银子！

甄妻听了，不免伤感起来，一宿无话。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500银子，四匹锦缎，搭谢甄家娘子谢，又寄一封秘书，要那娇杏与他做二房，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只用一顶小轿就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又让甄家娘子好好修养，以便寻找女儿的下落。后来娇杏产子，贾雨村嫡妻病逝，娇杏便被服为正室夫人。

真是“娇杏”为“侥幸”也！

当年，贾雨村进京赶考，考中进士被委任为知府，可谓春风得意。谁知不到一年，贾雨村就因贪污被革了官职。

那贾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愧，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人是嬉笑自若，交代过公事，便将历年做它积的些赀（非正常所获钱财）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秀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哦游到至扬州地面，因闻得今年的盐政点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士，经软点出为巡盐御史，到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今年他已四十岁了，只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偏又夭折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也无可奈何了。现在只有嫡妻贾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所以爱如珍宝，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想教她读书识字，不过假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贾雨村正值偶感风寒，并在旅馆，一个月了才痊愈，因身体劳倦，又无盘缠，也正与欲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友两个旧友，亦在此地居住，因闻得林如海要招聘一位家属教师，贾雨村便相托好友，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还有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纪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所以十分省力，看看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黛玉的母亲贾敏夫人病逝，守丧尽哀，遂又将此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孝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后来黛玉因思母引发旧症，一连请了好久的病假，所以好几日都没来上学。贾雨村这下可更清闲了，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到了关外，意欲赏景，走到了一处茂林之处，繁枝茂叶中隐隐有座庙宇，走近一看，这庙宇已经破败不堪了，庙门上大书“智通寺”三字，门旁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想。。。

贾雨村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宝刹，曾不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一看，只有一个老和尚在那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去问他两句话，那老和尚却又聋又昏，口齿不清，答非所问。

雨村有些不耐烦，便出来了，便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此取乐，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坐上吃酒之客，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

冷子兴奇遇！奇遇！

贾雨村看时，此人是都中来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冷子兴，旧日都相识。这冷子兴又借贾雨村之名，于是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贾雨村老兄何日到此？我却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冷子兴去年岁底到家，今天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要紧的事，因此闲步到此，在这歇歇脚，不想这样巧遇！

一面说，一面让贾雨村同席坐了，令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贾雨村今日都中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冷子兴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贾雨村弟族中无人在都，谈何及此？

冷子兴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

贾雨村是哪家？

冷子兴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污了先生的门楣了？

贾雨村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察！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冷子兴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二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光景。

贾雨村当日宁、荣二府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

冷子兴正是，说来话长。

贾雨村去年我到金陵地界，想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口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占了大半条街。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草木山，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哪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贾雨村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冷子兴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贾雨村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冷子兴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贾雨村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冷子兴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贾雨村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冷子兴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贾雨村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胡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姊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得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做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冷子兴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贾雨村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冷子兴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贾雨村这女学生读至书，凡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冷子兴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贾雨村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冷子兴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贾雨村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冷子兴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贾雨村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

冷子兴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贾雨村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