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接上章内容

高启强和邻摊位的人打了个招呼，刚把电瓶车停在自己的鱼摊附近，转过身就开始用视线寻找着迟咏昼的踪影。

他细细凝视着那个独立于旧厂街牌匾下的纤瘦身影，不知为何的产生了一种极其莫名的熟悉感，他迅速的晃了晃脑袋，想暂时抛开自己这种离奇且荒唐的想法。

“You two stay here and don't come in without my command。”（你们两人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跟进来）迟咏昼熟练的运用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对着白色宾利旁边的两个英国保镖说道。

高启强忍不住吞咽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跟上迟咏昼，略带点谨慎的目光悄悄朝市场入口那边望了过去，两个黑衣保镖似乎对她言听计从，并未有任何擅离职守的迹象。

他这才勉为其难的暗暗松了口气。

………

迟咏昼丝毫不介意被地上的泥水溅湿自己的斗篷，几乎是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紧接着便按图索骥的来到了在那段记忆里被查封的小卖部原址，之后忽然间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表情变得相当耐人寻味。

高启强原本想给她带路，结果却正好反了过来，要说他对此完全不感到好奇那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并且他也发现迟咏昼这个人的确十分有意思，好像随时处在一种千变万化的状态中，有点像阿盛以前的生物科普书里提到过的一种叫变色龙的动物。

“迟小姐，你一直喜欢挑那些潮湿的路线走，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就是有点好奇，这才刚进入初夏没多久，你是在躲阴吗？”高启强早在第一次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对她时刻不离身的那件斗篷感到极其的疑惑不解，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提了出来。

迟咏昼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不着痕迹的挑了挑眉：“你不用试探了，还是我直接告诉你吧，我压根不喜欢旧厂街任何一处有光线的地方。”

“……我能否冒味的多问一句，为什么？”高启强忽然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仿佛一下子就裂开了，但他也无法用语言解释。

他看见迟咏昼缓缓的转过沉重的躯体，似乎更加用力的裹紧了那件遮天蔽日的斗篷，唇畔似是而非的弧度，无一处没有充满着对旧厂街无尽的嘲讽：“如果正午的阳光根本治愈不了那些隐匿在地核中心的深度顽疾，你认为自己还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吗？”

“爸爸、妈妈，唐叔叔的秘密，就像是那些彩色的泡泡，你能帮我打破这些泡泡吗？阿强哥哥。”暗夜的引诱者莉莉丝，瞬间无缝切换为了伊甸园的夏娃。

这句话的重力程度绝对是非同小可，对于此刻的高启强而言，当真是卧龙跃九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迟小姐，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不对，你肯定认识我！你究竟是谁？”高启强绝不是个做事完全没有章法还不经思考的傻子，更非那种天上掉馅饼就巴不得上赶着去被别人利用的蠢货。

自从迟咏昼率先向他询问关于旧厂街的基本情况后，他就有所保留的存了个心眼，直到她为了故意转移他的视线，答非所问的提到的那只小熊玩偶。

虽然仅凭一只空穴来风的玩偶并无法给出什么确切的证明，却依旧在他心中或多或少的种下了某些相似的疑影，毕竟十六年的时间真的太漫长了，甚至已经久远到令他记忆里那个双马尾小女孩的身影，渐渐开始模糊不清。

但是刚刚那句话…就是那句话！分明正在与1984年雨夜的小女孩身影，逐渐重合！

原本沉浸的思绪被骤然打断，只因为高启强第一次看见迟咏昼做出了一个新的手势，一个只有他和小女孩两人知道的手势！

她将大拇指与食指的指尖相触，然后又翘起了旁边的三根手指，看上去是一个【OK】的动作，换成别人肯定不懂其中的含义，但高启强知道并非这个意思。

微笑的薄唇不断的靠近那个【圆圈】，轻轻的呼出了气体：“怎么样？我没说谎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保护你的。”

“你姓池…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清照…你是池清照？真的是你！”高启强原本颇为戒备的目光顿时转化为了一种惊讶的神情，然而只是一瞬间便柔和了许多，如同破冰之后焕发出新的生机，他重新将迟咏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尝试从她身上找回以前那段日子的痕迹，很遗憾的失败了。

“阿强哥你没有看错，真的是我！以前的池清照回来了，你还欢迎吗？”反正两人也并没有站在碍事的光线照射处，她干脆放下了斗篷的帽子，随心自由的转了一圈。

曾经不计较个人得失，一直竭尽全力帮助他们家的小妹妹如今再度归来，高启强虽然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心情也因此更加复杂。

“…欢迎、欢迎，我当然欢迎了！只不过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的。”他却是非常有些底气不足的开始内心自我贬低。

还得是迟咏昼心下了然，大步上前积极主动的拉住了他的手，温言开解道：“阿强哥，虽然我们已有十六年没见，对于彼此之间的了解可能存在局限性，甚至还在挣扎于于十六年前的最后一面，但我还是想请你相信一次我的诚意，我是不会看错人的。”

“更何况，当初若非是你见义勇为的站出来，替我挡住了那帮欺负我的人，恐怕对这个地方，我会更加没有什么好印象。”

高启强默然垂眸的暗中仔细瞧着那双白皙细腻、骨节分明的手，他忽然有点不太敢继续深入的推测迟咏昼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迟咏昼的父亲最后究竟是怎样还清那笔债务的。

“好，我答应你。”他最终选择顺从于自己的本心，也或许是因为灵魂深处那份出自对她的共情与同理心作祟，谁又知道呢。

迟咏昼毫无意外的红了双眼，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阿强哥，谢谢你。”

………

高启强陪着她穿过重重浓灰的水泥色深巷，踏上无数座石梯堆积起来的台阶，终于来到了一栋面积不算很大，但胜在空间利用还不错的双层小楼前。

“当年，你们全家因为那件事离开以后，唐大山隔天就接手了你们家的店面，仗着自己是旧厂街一带的独家经销商，将生活必需品的定价权牢牢掌握在他们家手里，导致邻里街坊们全都怨声载道，但又敢怒不敢言。”

“我看他们早就对真实的结果心照不宣了，否则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原谅我那位漂洋过海，落叶归根的老父亲。”迟咏昼抬头看了眼由厨房位置的扇叶那里散发出的油烟气。

高启强将自己前后左右拼凑起来的一些零碎的信息整合成一段令人细思极恐的故事：“池阿姨夫妇背上了债务离开旧厂街之后，我听说是回到了乡下老家，但不知怎的又辗转去了国外发展，大概因为出师不利，导致一切都付诸流水，所以夫妇两人决定半途而废，结果却只剩下他们两人回归，年幼的女儿不知所终。”

“当时因为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唐大山一家靠着那个门面，在旧厂街几乎过上了吃香喝辣、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也再没空找他们的麻烦，但是……”

话已至此，高启强却忽然有点不忍心再继续往下说了。

迟咏昼唇畔的弧度越来越大，直接将他所有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但是那位老父亲，却是选择在同一时期悄悄的去本地的公安局，拿出国外医院开具的病情证明，办理好了我的死亡登记，然后注销掉我的户口，最后领取了独生子女的政府救助金。”

他本以为自己的原生家庭已经无人能敌了，为此还觉得挺窒息的，不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比一山高，迟咏昼生父的操作简直更猛，于是他假装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转移这种负面情绪。

“小池啊…虽然你爸爸他做的事确实过分了，但是我认为，至少你妈妈还是很惦记你的，不然也不会在你失踪之后，死活不肯答应你爸爸的要求，再生育一个。”

高启强沉默了很久，也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爆出另一个更残忍的真相。

“她在不久的临终之前，还曾经一直呼唤你的名字。”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原本碧空如洗的天际线忽然一声惊雷，不知何时集中了一大片阴霾密集的乌云，大有暴雨倾盆来临之前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