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安在学校里似乎很受女孩子的喜欢,他为人太过害羞,为此常感到窘迫。非儿想了个办法。
几天后,校园网站的论坛里出现一个帖子,标题是“我的初恋女友”,署名忻佑安。才一天的时间,帖子点击率高达两千,还有几百多个跟帖,大多是些祝福的话,也不乏呜呼哀哉痛心疾首大叫老天不公为什么忻佑安看中的不是自己的人,还有不认识的人打听吴菡和忻佑安是何许人也。
“第一次见到吴菡,我就知道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久久萦绕心头,像是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见到我命里的那个人。而在这之前,我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珍惜的人……”
吴菡坐在电脑前,看着这些肉麻的语句,原本握着鼠标的手捏成拳头,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出自忻佑安那个腼腆的男生,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沈非儿!”
一个晴天霹雳打醒了睡梦中的非儿。她打了个哈欠,看到吴菡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
“什么事啊?先让我睡个回笼觉嘛!昨晚很晚才睡的呢。”
明知自己要遭殃了,非儿还是装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昨晚那么晚睡,你干什么事去了?快起来,我们速战速决!”
看了看吴菡的神情,非儿告诉自己千万镇定。
“别这样,先让我睡一会儿。”
非儿昨晚熬夜写了帖子,到现在还睡眼蒙眬的。
“你再不起来我就动手了!”吴菡誓死要拼个你死我活。
“我是不想让佑安老被人缠着啊,告诉大家他‘名草有主’了,让她们好死了心。”
“那你就忍心毁我名誉?更何况是那么恶心的话,你要写也别写得那么肉麻啊。”
“你那个方哲又不在身边,怕什么?”即便自知理亏,非儿也要硬着嘴皮子。这么做佑安是默许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非儿,你就向自己的良心道个歉吧。”
想到方哲,小菡就更不开心了。她是有点儿喜欢佑安,但方哲才是她一直在等待的人啊。
“沈非儿,你……”
看着非儿油盐不进的样子,小菡败下阵来。
吃饭的时候,在小菡的强烈要求下,她们一起买了饭菜,在食堂找了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坐了下来。
吴菡艰难地啃着一块鸡肉,心情郁闷。
要是以后一直要这样“破帽遮颜过闹市”躲避佑安的话,岂不是像坐牢一样!
小菡想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没有察觉到佑安正端着餐盘向她的座位走来。
他把餐盘放在吴菡对面。
“我可以坐这儿吗?”
吴菡嘴里的鸡肉“啪”的一声掉到碗里。她看了佑安一眼,端起汤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
佑安看呆了,他很少看到女孩子这么喝汤。
“你看什么看?”吴菡也意识到在一个男生面前这么做甚是不雅,但这是化悲愤为食欲!她恨不得再喝一碗下去!
正这么想着,佑安真的问她:“还想要一碗吗?”
她愣住了。
佑安笑着端起碗:“我再去盛一碗。你要番茄多一点儿,还是鸡蛋多一点儿?”
“蛋。”
她看了看在一旁偷笑的非儿。
“他很细心。”
“当然啦,他是我见过的最细心的男孩子。”
这时佑安把汤端过来了,还不忘提醒一句:“小心烫。”
假戏真做的例子向来不胜枚举,非儿看出了佑安的心思,觉得吴菡难逃此路。
佑安得知吴菡喜欢漫画,就在这方面特别留意,宁可省吃俭用,也要给她买喜欢的漫画书。非儿为了让佑安不为钱的事情而操心,就叫他退了租来的房子,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时光如同坐在云霄飞车上一般,飞速滑过,刹那间,又一个学年快结束了。
“啊!”吴菡一声大叫,把非儿和佑安都吸引了过去。
“怎么了?”
“Eiffel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画册《晨露微晞》,收集了他两年以来的漫画习作;还有签售会,就在上海举办,我一定要去!”她开始手舞足蹈地考虑那天要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见了他要说些什么。
佑安看了日期,不由得皱眉:“是星期二,我们要上课。”“不管,我装病逃课都得去,那是Eiffel耶!好期待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她大义凛然地挥了挥手:“我豁出去了,逃课!你们去不去?”
佑安说:“我陪你去。”
非儿想不到做事一向谨慎的佑安竟然会答应做这种蠢事:“佑安,你也要陪着她胡闹吗?”
“非儿,那你是不准备去了?”
“我对那铁塔没兴趣,如果是去法国看看真正的Eiffel Tower(埃菲尔铁塔),那倒可以考虑考虑。”
小菡紧握着拳头大叫:“‘铁塔’!你不去也就算了,别这么说他,会引起公愤的!”
非儿知道小菡的个性,自己一定没办法阻止,也就随他们去了:“不和你争了,想去就去咯,不逃课的大学是不完整的。”
星期二,非儿回到家时,佑安也正巧回来。
“玩得开心吧?”
佑安告诉她,那个Eiffel自始至终只顾着埋头签名,小菡想上去看一下他长什么样儿,被保安拦住了。尽管这样,小菡还是很高兴。
刚要吃晚饭,电话就响了。
是小菡的妈妈,她请佑安晚饭后过去。
挂上电话,非儿陷入了沉思,佑安心中忐忑。
小菡房间里又有东西被扔出来,这次是她的教科书。
在得知妈妈打了电话叫佑安来之后,她就不断地往外面扔东西。她厌恶别人这样牢牢地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即使是自己的妈妈。小菡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做什么事妈妈都会知道。
小菡的妈妈在门口喊:“你要扔是吧?好啊,扔啊,把书都扔光好了,然后就不用上学了,整天吃饱了就顾着谈恋爱好了……”
她的声音清晰地从门外传进来。小菡用力摔东西,只想让自己听不到她尖锐的声音,但是无论多么用劲地砸,都能听见那些话语。
直到门铃被人按响,小菡知道是佑安来了。小菡妈妈看到非儿也来了,先是吃了一惊:“哟,沈同学也来了。”然后她的眼睛就开始盯着佑安,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佑安低着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小菡,你带沈同学去你房里。忻同学,我有事和你聊聊。”
非儿刚开始还不愿走,之前已经见识过小菡妈妈,她不太放心把佑安一个人留在这儿,但小菡还是硬把她带走了。
两人肩并肩坐在小菡的房间里,非儿说:“刚才你和你妈妈吵架了?”
“嗯。”
“她不会同意你和佑安在一起的吧?”
小菡哼了一声:“从小到大把我管得
死死的,这一次,她想都别想!”
非儿看着她坚定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担心。
在回家的路上,非儿看到佑安脸上写着大大的难过。他说:“她查过我的背景,说就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非儿把头扬起,感受着清凉的风:“我们都还年轻呢,急什么。”
轻风吹拂过少年的脸颊,带着些温热的湿气。佑安开始编织一个会飞的梦,送给一个想飞的女孩。梦会不会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破裂?
万家灯火分外炫目,宛如晨光中熠熠生辉的黑眸。又有谁沉沦进了谁的诺言?火车隆隆地喘息着,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策划着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
那年的春末,佑安带着小菡离开了,去寻找小菡心中蒲公英的梦。就在那一瞬间,它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非儿也不知道。在小桥流水的村庄,在花开遍地的田野,抑或在青草离离的大草原……去任何地方都不重要了,他们在一起,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一个人的生活又变得荒凉起来,重重叠叠的落寞,让非儿如同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中,只有儿时的些许回忆和诗雅稚嫩的声音能唤起她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那些声音,如同呓语。
房间里还留着吴菡喜欢的漫画书。
Eiffel。
吴菡说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他对画画有着像铁塔一样的坚固的信念。
非儿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对于自己所钟爱的人、事、物,每个人都有比铁塔更坚固的信念。
小菡的父母很快就找到了非儿。小菡妈妈已经哭得不行了,跪在地上苦苦诉说着要找到自己的女儿。非儿无奈地看着他们,忍不住想帮他们,但是她真的不知道小菡和佑安去了什么地方。
小菡的父亲是一个开始发福的中年男人,头顶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他红着眼睛搀扶着他的妻子,可自己的身体几乎都要摔倒了。
非儿把小菡的妈妈扶到椅子上,给他
们倒了两杯水。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他们的对面坐下,像是要开始一场谈判。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沈同学,我求求你,平时就你跟小菡最要好了。你告诉我们吧,她到哪儿去了?她已经被学校勒令退学,我们不能看着她自毁前程啊!”非儿听着她沙哑的声音,消除了之前对她的反感,转而变成同情。一个女人没有了女儿,痛苦的她是那么轻易地就博得了别人的同情。
小菡的父亲疲惫地看着非儿:“我们听说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一个男孩子。我们是不懂你们这些孩子现在都在想些什么,但是做父母的心里头着急。她这会儿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饿着了、冻着了,我们都想要知道。你说,一个女孩,跟着个男生跑了,这事儿能就这么算了吗?”
刚刚有点儿好转的小菡妈妈又号啕大哭起来:“你们把我女儿还给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虽然她不是我们亲——”
非儿猛地抬起头来,质疑地看着她。
小菡妈妈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忙改口道:“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我们一直都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会离家出走呢?”
非儿皱着眉看着神志混乱的她:“你不要着急,他们没事的,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小菡妈妈腾地站了起来,指着非儿说:“我会告你们的,是你们把我女儿拐跑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一定
会去告你们的。”
非儿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道:“吴阿姨,我也可以去告你们拐卖人口。”
“你说什么?!”小菡妈妈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这个神经病,小菡是我女儿,她是我的!”
非儿原本只是猜测小菡可能是他们收养的孩子,但看到小菡妈妈现在的神情,她几乎可以肯定了:“小菡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夫妻俩顿时面无血色。
非儿说:“我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吴先生叹了一口气:“我们刚见到小菡的时候,她才两岁。她妈妈从别的城市过来,身无分文,孩子都快饿死了。我们
见着觉得可怜,就收养了小菡,但是她的母亲送到医院不久后就病死了。小菡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走的吗?”
“不是。她把你们对她的好当作束缚了,现在有人带她逃离,她求之不得。”
小菡妈妈哀叹道:“我们对她好,这样都错了吗?”
吴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小菡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
非儿点了点头,说:“你们放心,她不知道。”
她看着眼前伤心的夫妻俩,只能希望小菡快点儿回来。
这是两个孩子流亡的故事的开始。
北上的火车,形形色色的人。小菡看着车窗外茂盛的鲜花、野草和偶尔出现的泥土房子,感到格外新奇,快乐盖过了刚离开家门时的担忧。
她的脚边是两个轻便的旅行箱,他们出来得很匆忙,没有带多少东西。看到从身边走过的人拖着沉重的箱子,她一脸坏笑。
“笑什么呢?”佑安变魔术似的在火车的小桌子上放了几块巧克力。
小菡剥开包装,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我看他们带了那么多东西,多累啊。”
佑安笑看着小菡。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好像她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样。看见小菡大笑的样子,他会忍不住一起笑。所以,当她不开心的时候,佑安就想办法让她高兴。他知道这样做会让很多人伤心,小菡的父母也会非常着急,但是给小菡快乐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使他不得不这么做。
“佑安,我们为什么要往北方去?”
“非儿姐说,她很小的时候在北方生活,那里有好多好多蒲公英。”
小菡笑着把头靠到佑安的肩膀上:“谢谢佑安,谢谢你肯带我出来。我从小就想去好远好远的地方,像小鸟一样自由。现在终于逃出来了,没有人再管着我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不回去了,走得越远越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看,就找一片大草原,我们去做牧羊人,每天带着好多羊去吃草。”
佑安惊讶极了:“真的?你决定就这样了吗?再也不回去了?”
小菡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笑了:“看把你吓得,当然不是啦。我们看着办吧,玩够了就回去。佑安,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美,你说是不是?”
“是。”
暑假的时候,非儿决定回去看看忻叔叔。
她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发生呢?明明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人,竟然就那样遇到了。
非儿甚至在想,即便他不出现,是不是又会有另一个人,一样在她心里住上好久好久?等过了好多年,她渐渐明白过来,或许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有两个必不可少的人,一个跟她的姐姐一样,帮助她学会爱和坚强;一个跟忻叔叔一样,教她勇敢地去面对生活的不可理喻和命运的翻来覆去。
忻宇忱病了,过度的操劳和慌乱的生活让他日渐消瘦,连下床走动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个英俊的忻叔叔只能存在于非儿的记忆中了,他的脸上已经长出皱纹,眼睛也深陷下去了。
非儿坐在床边,数他的白发。
“忻叔叔,我数不清。”
忻宇忱干咳了几声说:“老了,很快就要满头白发了。”
“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忻宇忱摇了摇头。“你病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不用去医院,和你说说话就好很多了。对了,佑安跟你有联系吗?他打来电话,说自己压力很大,想休学,我真的很惊讶。不过,我尊重他,还是帮他办了休学。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愿意回来,后来甚至不接我的电话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钱够不够花……我这个做叔叔的太失败了,从来没关心过他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在怨我吧……”
非儿的心里非常难过。没想到佑安对忻叔叔撒了这样的谎,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了佑安和小菡离家出走的行为有多么不可理喻。她不可能让忻叔叔知道,佑安带着一个女孩子到了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于是只能沉默不语。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忻宇忱咳嗽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忻宇忱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东西。是那只非儿保管了很多年,后来通过佑安还给了忻叔叔的手镯。
忻宇忱虚弱地说:“非儿,这早已是你的东西了,留着吧,别再还给我了。”
非儿接过手镯,问道:“忻叔叔,这对手镯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吗?世界上就这么一对,是吗?”
“那是我亲自画的图稿,然后拿去打造的,就这么一对。”
“你弄丢了的那个人和我一样今年二十岁,是吗?” 忻宇忱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他沉默良久,然后点了点头。“大一开学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叫吴菡的女生。她身上也有这样一只手镯,而且是从懂事起就一直戴着的,但小时候的事她不记得了。”
忻宇忱的表情变了,喃喃地叫着:“吴菡、吴菡……”
“小菡是被人收养的。她的亲生母亲带着她到上海不久后就……病逝了。”
忻宇忱怔怔地看着前方,半晌,哭了:“死了……她死了。非儿,给我讲讲小菡的事情吧。”
“小菡是个非常活泼可爱的女孩,她很聪明,以前脾气不怎么好,所以身边朋友不是很多,但现在已经好多了。她喜欢漫画,也会画漂亮的画,最近喜欢的一个画家是……哦,叫铁塔!”忻宇忱似乎强忍着什么情绪:“我知道她一定会是个好孩子。”
“叔叔,你怎么了?”
忻宇忱的脸色更苍白了,看得出,他很痛苦,很伤心、懊恼、悔恨。他叹了一口深长的气,望着天花板,说出一句让人震惊的话:“她是我的女儿。”
非儿瞪大了眼睛。
忻宇忱继续道:“我年轻时做了错事,让很多人痛心,但那已经不能挽回。那年我在巷子里看见你,就想起了我的女儿。你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她回来了。”
非儿流着泪,静静地听着忻叔叔讲述那些藏在他心底的过往。“我和小菡的妈妈试着逃离过,我们以为躲开家人就没事了。我的哥哥嫂嫂来找我们,在路上出了车祸,只留下才一岁的佑安。这是报应,我做的错事,却要我的哥哥嫂嫂来承担后果。我悲痛之下离开小菡的妈妈,带着佑安来到了这里。我谁也对不起,我就是一个罪人。”
忻宇忱的脸上有依稀的皱纹,满面泪水的他看起来像一个老者,在往事面前痛哭流涕。
非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自己都处于恐慌之中。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快点儿找到佑安和小菡。
非儿僵在忻宇忱身边,看着他干瘦的身体瑟瑟发抖。
“非儿,以后你不用再来看我。若是佑安问起,你就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他和小菡是你的弟弟妹妹,你要多多照顾他们。叔叔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们三个孩子都能过得幸福。”
“叔叔放心,我会好好儿照顾他们的。”
忻宇忱点点头,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
那个暑假,非儿永远地告别了她牵挂多年的人。
有的人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只出现了几次,但他们的重量是无法代替的。非儿知道叔叔累了,要休息了,而自己的肩上还有很多责任。她有诗雅要照顾,还要找回她流落在外的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