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过去了,非儿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沈露为了养身体,终日挺着个大肚子不出门。
一个晴朗的下午,沈露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突然接到电话,说是刘海顺留给她的那套房子要拆迁。她给非儿写了张字条,便匆匆离开了。
房子是绝对不能拆的,沈露心想,那里留有她和他最幸福的时光,怎么能说拆就拆呢?
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在门口等着了。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向她走过来:“请问是沈露小姐吗?”
沈露心里已经一团乱了,她没有听见问题,只是以坚定的口气告诉他们房子不能拆。
“沈小姐,这里要新建一条公路,您的房子正处于公路的中间位置,一定得拆掉。”
“这房子是我的,我说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
“必须拆,请你支持国家建设。附近的人都同意拆房,现在就剩下你这一家了。西郊有新建的别墅区,比这儿的房子肯定要好,你可以去那里选择一套,我们的补偿很丰厚——”
“你不用说了,不拆!我人就住在里面,你们要拆的话,就连我一起拆!”沈露说完就往楼上走去。
那个人还在下面喊:“沈小姐,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的话,我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沈露装作不理会他们的样子,但心里非常焦急。她锁上房门,静静地坐在桌前。
两天后,门被撬开了,闯进几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见到沈露挺着个大肚子,都傻了眼。
“你还是自己走出去吧。”其中一人说,“要是我们强制让你出去,万一出什么事就麻烦大了。”
他们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见沈露不肯走,就走上去把她架起来。
沈露拼命地挣扎:“我不走!我死也不走!你们不能拆我的房子……”她越喊声音越大,也更用力地推开抓着她的人。在背对着楼梯口的时候,她猛地一推,人是被她推开了,但由于用力过猛,她的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沈露意料到要发生什么,脸上露出无比恐惧的表情。
她听到惊叫声,然后后脑勺一阵剧痛。
所有人都还处在震惊中,他们看着血从这个女人的脑部流淌出来,顺着楼梯一直往下漫延。
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非儿看着墙上的日历,姐姐已经去了好几天,为什么还不回来?要是有事耽搁了,怎么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呢?她一想到沈露的事,心就开始乱了。打电话去也没人接,她决定,如果姐姐今天还不回来,明天她就要向学校请假了。
电话铃响了,非儿的心不由得提了上去。
“你好。”
“请问是沈非儿吗?你的家人现在在我们医院,请你马上来一趟。”
放下电话后,非儿心想,一定是早产了,要快点儿过去照顾姐姐才行。
坐火车是来不及了,她买了最早的机票,连夜赶到沈露所在的医院。
她找到了为沈露做手术的医生,向他询问沈露的情况。
医生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说:“她刚被送进医院,情况就极不稳定,我们只好把孩子拿出来。虽然早产,个子小了点儿,但孩子很健康,是个女孩。”
非儿最担心的并不是孩子的安全,她问:“我姐姐呢?”
医生摇了摇头:“我们真的尽力了,但是她头部的伤太严重,再加上——”
“说结果!”非儿长时间没有睡觉,喉咙已经沙哑了,她声音一大,就像有把刀子横在里面似的,刺得生疼;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头变得好大好大,身体更撑不住了。当沈露的遗体被推出来的时候,她一阵眩晕,昏倒在地上。
从好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声音——
“姐姐,我们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像是回声。
“姐姐,我们一起。”
“是的,我们一起。”
不知在大雾弥漫中徘徊了多久,非儿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向自己走来。
“非儿,姐姐要走了。”
“去哪里?”
“一个遥远的地方。”
“也带我去吗?”
“不,不能。”
“你不要离开我,姐姐说过要永远照顾非儿的。”
“非儿,人生的路太狭窄了,容不下很多人,最终你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姐姐不要走。”
“……”
“姐姐,你还在吗?在听我说话吗?”
一股香味钻到非儿的鼻子里。
“姐姐别走!”
她睁开眼睛,差点儿从床上滚下去。
“当心!”
一个熟悉的声音。“允一?”
女孩子的脸渐渐清晰:“是,是我。”
非儿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这是哪里?”
“徐宾家。你在医院晕倒了,我们正好去接老鼠出院——他脚上被人砍了一刀。”
非儿把床边的人一个个看过来。
允一、许静、罗耀、老鼠,没有徐宾。
“你太累了,先吃点儿东西。”许静把一碗鸡肉粥递到她面前,“这是罗耀煮的,他煮的粥让人叫绝哟。”
非儿木讷地看着他们:“你们不因为我突然离开而生气了?”
老鼠笑了笑:“有什么好气的,徐宾现在也已经没事了,大家朋友一场,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那我姐姐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老鼠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问清楚了。伤心不管用,你要先养足精神才行,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碗粥喝完。”
老鼠说:“把身体养好后,只要你一句话,我们有仇报仇!”
许静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时间像是静止了,只有窗外的鸟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非儿进入了一种无比宁静的状态,忘记了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要做些什么。
这样很好,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不用想。
但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把她拉了回来,鸟叫声也被它打破了。非儿感觉到了张扬的生命,它比火更能燃烧。
非儿的视线转移到那个婴儿身上。
“我能抱她吗?”
“当然可以,她是你姐姐的女儿。”允一微笑着把婴儿抱给非儿,“非儿,你并不孤单,你还有我们,还有这个小宝宝 。”
非儿细细地打量着她的小外甥女,怎么看都觉得她像一个小怪物,一点儿也不像沈露。如果一个生命的到来一定要用另一个生命的离开来交换的话,非儿宁可不要这种宿命的轮回。
走了熟悉的,来了陌生的。
像是可怕的咒语。
沈露说过,若是个女孩,就叫她诗雅。
沈诗雅。
在徐宾家住了几天,却不见他本人,非儿终于忍不住问他去哪儿了。
没有人知道。
“那就是失踪了?”
“他毒戒了,那天出来后知道你去了上海,他把房子钥匙给了我们就走了。”
这是非儿几天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她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自闭的状态,这一次是在想她的姐姐。姐姐一直是最痛苦的,一直都是,她好不容易等来的幸福,只停留了一刹那,就又远远离开了。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
非儿不断地回忆沈露,她像是走在一条圆形的轨道上,重复着没有尽头的路。
“我好累。”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怎样才能忘记痛苦?
她想到酒。唯一喝醉那次,是徐宾带着她去的,喝醉的时候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记得。
非儿找了一家偏僻的酒吧,坐在一个靠近角落的位子。
她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
可是她错了。
才喝了两口,酒瓶就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非儿没有看他一眼,重新去拿酒。那个人干脆把酒瓶摔在地上,然后把非儿拽了出去。
到了门口,光线肆无忌惮地照过来,非儿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刘海顺。
沈露的死,他也脱不了干系。
非儿愤怒地看着他。
“你姐姐的事情我听说了,但你这个样子有用吗?她看到你这样会开心吗?”
“不用你管。”
“我是不想管,但你是她妹妹,我不能不管。”
“你和我姐姐没关系了!要不是你,她也不会死!你现在来假惺惺地可怜我有什么用!”眼泪在叫喊声中夺眶而出,她需要发泄,“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啊?”
声音到了最后越来越低。
“对不起。”沉重的、发自内心的道歉。
“对不起?姐姐的命,你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补偿?你的对不起远没有这个价值。”
“非儿,我对你姐姐……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刘海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然后把一把钥匙和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给我女儿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张存着五十万元的银行卡。好好儿照顾她。”
非儿打开纸,上面写着一个她见过的地址:幸福街99号。
“你不要拒绝,这是给我女儿的。”
非儿冷冷地看着他走开,手里的纸被捏成一团。
幸福街99号,她确定这个地址是见过的,当年忻叔叔留给姐姐的字条上面就有着“幸福街99号”的模糊字样。
树叶间洒下碎裂的阳光,在路面上轻轻晃动着。
她们是双生的花朵,并蒂而开,荣枯与共。非儿想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刘海顺这件事没有转移非儿的注意力,久久萦绕在她心头的悲痛并无消减。她还是想醉一场,爱过了,也痛过了,再痛痛快快地醉一场,然后学着重新面对新的生活。
她找了另一家酒吧,仍旧是坐在角落里。
要是时光可以倒退,要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多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该多好啊!
“不要再喝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喝酒很不好。”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同样地,又拿走了她手里的酒瓶子。
连这么一点儿愿望都不让她实现吗?
她越想越委屈,然后“哇”地哭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非儿,能告诉我吗?”
非儿抬起头仔细看他,但灯光太暗,她怎么也看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
“你认识我?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调酒师。我叫忻宇忱。”
非儿差点儿忘记了呼吸。
她把他的话在脑海里回放。
“我是这里的调酒师。我叫忻宇忱。”
“……我叫忻宇忱。”
她再抬头看,仍旧看不清。
忻宇忱。他是说忻宇忱。他说他的名字叫忻宇忱。
没错,是这三个字。
那个在她幼小的心里一直居住着的人,现在在她面前出现了。
他离得那么近,非儿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手。
就在忻宇忱以为非儿已经不记得他了的时候,他听到非儿叫他:“忻叔叔。”
“是的,你以前就是这么叫我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在佑安那里见过你的照片。”
忻宇忱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这么伤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非儿闻到他身上的酒香味。忻宇忱:“你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她讲起沈露:“姐姐像是棵仙人掌,全身长着刺,可以保护自己。遇到刘海顺之后,她怕身上的刺会伤到他,就把它们全拔了,但是刘海顺没有照顾好这棵没有了刺的仙人掌。”
“你也是棵仙人掌。”
非儿不明白:“我?”
忻宇忱告诉她:“你是一棵倒长着刺的仙人掌,所以每次受伤的都是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两次见到你,你都是受了伤出现在我面前。”忻宇忱努力安慰,“叔叔这么多年和酒打交道,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
却从来没有摆脱掉那些不想记得的事情。调整一下心情,你还要继续生活,还要做更多更重要的事。”
非儿站起身,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真的感觉轻松了许多。
“如果你遇到特别伤心的事会怎么样呢?”
忻宇忱想了想,说:“我会先想到佑安。大人是不能任性的,因为还有小孩需要他照顾。”
非儿说:“以后我也不能这么任性,因为还有小小孩要我照顾。”
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又想到了诗雅。那么久没有回去,她现在会不会饿了,正在哇哇大哭呢?“你就在这儿上班吗?”
“是的。”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忻叔叔,再见。”
她向忻宇忱要了手机号,就离开了。
天不再是灰蒙蒙的了,非儿眼角的阴霾被风吹散。当你想要的爱无法得到时,把你的爱送给同样渴望得到的人,那样会收获更多的快乐。
“以为幸福是遥遥无期的,其实它就停留在指间,被牢牢抓着不放。只要张开手,就会看到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只是自己太粗心,把它忽略了。”
这是吴菡日记本上的话。非儿现在信了,是与否,只在个人的一念之间。她告诉自己,摆脱痛苦的方法并不是遗忘,而是坚强。沈露离开了,而她的路,还是要走下去。
徐宾家的大门敞开着,原来老鼠他们都在。诗雅正躺在摇篮里,所有人都围着她做各种各样的奇怪动作。非儿听到动听的笑声,她走近,看到诗雅的两只小手在欢快地摇摆着。
允一他们坚持留下诗雅,一来非儿要上学,不方便;二来他们人手齐全。非儿答应了,决定以后定期回来。
回上海之前,非儿再次去那家酒吧找忻宇忱。当心中的一切终于放下时,她再也不畏惧见到他了。
“忻叔叔,以前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太糟糕了。”他指了指两鬓略微显出来的白发,“这几年的生活……实在不想让任何人看
见。”
“忻叔叔,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忻宇忱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