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上巳大典是由太子代为主持的,场面铺排得很大,除了往幽州吊丧的四皇子夫妇,与因圈地一事被禁足的五公主——这位帝后幼女,如英未曾面识,但袁慎似乎对其抱有极大的敌意。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袁慎摩拳擦掌,主动揽下这桩得罪人的差事,连夜赶往弘农郡,回朝后就狠狠参奏五公主“圈地害民,匿良为奴”,还写了一篇《哀民赋》,述尽生民离乱之殇,老幼饥寒之苦,一字一泪,直指人心。
文帝读完后勃然大怒,当即处死了五公主身边的幕僚们,收回了她所有的食邑,并且将其禁足府中,在专门委派的宫媪监督下,读书奉德,修身养性,直至出嫁。
至于其他皇室成员,包括上了年岁的大长公主与汝阳王,一个不落地全都来了。
仪式漫长而繁琐,太子抑扬顿挫地诵念着帝后共同撰写的《上巳节赋》,如英垂头作恭敬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袖中暖炉渐渐失温,但她并不觉得冷,因为大殿内摆了许多炭盆,安排之人或许是怕炭气熏人,还折了许多迎春花枝作为装饰。
花香、炭气、还有人群密集特有的浊息,更不妙的是站在如英左近的某位夫人,似是把一间香料铺子泼在了裙裾上,身上的熏香十分浓烈呛人。
种种味道混在一起,等到仪式结束,如英已经被熏得头昏脑胀,几欲窒息。
及至入筵,她立即灌饮了几卮冷酒,又抓住袁慎的衣袖,狠狠嗅闻几口,才略觉舒服些。
袁慎探了探如英的额头,果然有些热,就是不知是受了寒,还是饮酒所致,他低声问道:“很难受么?我扶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无事,”如英摇头,“我就是在家清静惯了,突然这么热闹,有些不适应。”
袁慎将如英往怀中一带,让她佯装醉酒,躲一会清静。
如英果然装出一副神思不属,倦怠非常的模样,旁人见状,也绝了上来攀谈的心思。
一时歌舞也上场了,丝弦盈耳,水袖翩飞,笑声、祝酒声与吹捧声夹在其中,满殿都是乱纷纷、哗嚷嚷的,如英被闹得装不住,坐起身来,伸手去提壶斟酒。
袁慎待得要劝,见如英神情烦躁,不耐至极,心中也不忍劝了,只间歇喂她吃些肉脯小食,浅垫几口,免得冷酒伤了肠胃。
待喝得有七八分醉时,如英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不知为何静了下来。
再过须臾,殿中忽然响了琴声,琮琤似溪流水,清渺如林下风,她的心顿时就松快了下来,偎在袁慎肩上,细赏琴音。
抚琴之人技艺高超,勾抹之音发得甚为灵动,好似少女林间跃步,一时躲入山石后,一时又猛地探出半张脸来,巧笑横波,灵秀天然。
此时恰好有一道曼妙女声,按拍唱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我这么好,你怎么会不对我心生爱慕呢?女孩自夸自赞的活泼模样仿佛近在眼前,如英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然后琴音进退往来,迭涓不尽,那女声便泣诉缠绵起来:“余处幽篁兮终不忘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因为山高路险,女孩误了与心上人相约的时辰,满怀雀跃被懊恼与哀愁取代,但心中又怀有一丝希冀,或许他没走呢,或许他还在等我呢!
可惜深林与山雾遮蔽了女孩的视野,哪怕站在山巅之上,她也寻不到心上人的身影。
听到这里,如英心中也颇觉酸楚。
再是撞走如飞,吟揉长锁,音调由此转为高切凄清,那女声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那抚琴之人自唱起来:“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仿佛是那公子找了过来,可惜女孩遍寻不到他,已经走了。
公子只能一遍一遍地向天地发问,你为什么不等我,你是在怀疑我的真心吗?
他将这句一连唱了三遍,哀韵啸叹,凄凄动人,乃至最后一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惹得不少座客泣下沾襟。
尤以坐在汝阳王身边的裕昌郡主哭得最厉害,老王爷的衣袖都湿透了。
袁慎亦是精通音律之人,这曲《山鬼》本是祭祀山神的颂歌,此时却被改成男女之间求而不得的思慕恋曲,改得实在精妙,他都不忍心嘲讽对方东施效颦,以乐传情了。
他侧头去看如英,只见她端着酒卮,正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英酒已醒了三分,她早已听出先前那道女声是二公主,只是抚琴的人,她之前从未听过霍不疑抚琴,也从未听过他的歌声,现在听来,终是已成惘然。
她看着深处殿中最热闹的中心,却恍若置身事外的青年权臣,今日他穿着一身深红如血的曲裾深衣,用暗金色丝线绣出狴犴兽纹,腰间束着玄色织金腰带。
这样炽烈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透出一股淡漠的肃杀之气。
如英暗暗皱眉,不是因为这种反差,而是这身装扮,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霍不疑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她与袁慎成婚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现在看来,崔叔父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袁慎待她很好,她过得也很好,如此,他也可以放心了。
一眼过后,霍不疑推开琴案匆匆回席。
如英被看得心头一怔,久久不能回神。
这一幕被二公主收入眼中,她想起刚才被阻断的歌声,微微一叹。
二驸马与妻子心意相通,附于耳边问道:“怎么了?”
二公主道:“子晟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旁人了,哪怕这世间有一个比崔氏容色更美,才情更高,甚至更知情识意的女子,他也不会看上一眼的。”
他的爱意纯粹热烈,一颗心给了出去,就绝不会再收回,一心无二,之死靡它。
二驸马沉默了一瞬,才道:“许是没缘分吧!”
就像方才那曲《山鬼》,山鬼没有等到她的公子,怏怏而归,其实公子不是没有来,只是他们错过了而已。
二公主张嘴欲反驳,最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不是没缘分,而是崔氏没有选他。
同为女子,她也猜得出崔氏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子晟的心太沉了,崔氏的心又太细了。
冬日的坚冰为何非要去找夏虫呢?
崔氏看得明白,所以选了袁善见这般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好儿郎。夫妻二人,总要有一人心宽些,容让些,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就像现在,崔氏面色有异,他却一字不问,还笑着接过崔氏手中的酒卮,又端了一碗甜汤,一勺一勺地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