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漫长的夏日,山月闲居门庭若市,人喧马嘶。
如英名下的商队从天南海北赶赴而来,经过短暂的停留后,又朝天南海北赶赴而去,各方信使络绎不绝,皆是来去匆匆。
这般动静本易招眼,偏此时二人婚期刚定,如英便借筹备婚事之机,明铺彩车红妆,暗遣八方耳目,正好一方人马是往荆州去的,现任荆州牧正是如英未来的君舅。
还有一方人马,是往幽州边地去的,那里有她的亲密闺友。
临近秋末的一个深夜,崔祈驰马犯禁,直叩宫门,满城为之一惊,纷纷猜测是否是公孙氏举兵东出,益州生变。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文帝急召凌不疑入宫,明光殿内先后响起了质问声、嘶吼声和再也压抑不住的嚎泣与悲鸣。
一日之内,凌不疑成了霍不疑,世间也很快再无城阳侯府与凌氏一族,只有漫天秋雨都冲刷不尽的污血残垢。
阴雨连绵了十几日,崔祈除了凌氏阖族刑诛那日去观刑外,就一直卧榻养病。
这回是真病了,一半是因为旅途劳累,一半是因为伤心气恼。
他实没想到霍翀一世英雄,居然命丧小人之手,再是气恼霍君华自己蠢就算了,还带累侄儿认贼作父。
不过好在如英十分用心服侍,兼之药食调养得当,崔祈虽然身形清癯,但气色尚可。
这日恰好雨停,崔祈看外面天气晴好,便让如英服侍他出去走一走。
如英命人去取拄杖,崔祈笑道:“哪里就用得着撑拐了?”说罢,袍袖一甩,自己先出去了,颇有几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恣之态。
如英慌忙拿着氅衣追了上去,一边展开往老父身上披,一边不停絮叨:“秋雨刚停,寒湿未褪,怎么能穿得这么单薄就往外走?您又不是阿兄,寒冬腊月还穿单衣下地,都城又不是永昌······要不我还是跟您回雒县吧,您这样,我可不放心!”
崔祈心里受用,只是嘴上不肯饶人,“好啰嗦,难道我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你大舅母和二舅母要忙你鄢外兄的婚事,不能提早过来帮衬,你再跟我一走,家里怎么办?”
崔祈故意逗女儿:“不然,明年咱们不嫁人了,你留在家里再陪我几年?”
如英却是一脸正色:“阿父这是玩笑话呢,还是与我说正经的?”
崔祈也收了戏谑之态,认真问道:“那你呢,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他细忖了忖,“有了这桩恩情在,往后就算不用心经营,子晟也绝不敢与你龇一龇牙,此时还未亲迎,你若是想反悔······”
不知不觉间,父女二人已经走到木樨轩下的爬山廊,如英扶着崔祈往上走,边走边道:“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再者,我崔氏以行商起家,最是重信守诺,崔袁既定鸳盟,自当践之,何故轻言毁弃二字?”
话中全是大道理,而全无半个字的喜欢。
崔祈摇头而笑,这是怕他吃心,给姓袁的下绊子吗?看来女儿是真的把人放心上了。
他叹道:“罢了,千好万好,都不如你自己觉得好要紧。”
反正日后过不下去了,或是不喜欢了,和离就是。
木樨轩的丹桂已经开完又落,只留若有若无的余香,崔祈深深一嗅,甚觉惋惜:“我这一病,倒把秋光给辜负了。”
如英刚想劝慰两句,忽听崔平来报:“侯爷,女公子,霍将军来访!”
崔祈看如英,如英点头:“好生迎进来,请他来见。”
这不是霍不疑第一次来文昌侯府,却是他第一次越过九皋堂往里走,一派悠然写意,和隔壁的崔侯府的规整大相径庭。
他听崔二叔说,这座侯府是仿永昌故居所建,许多山石草木都是特地从故居移来,更是一比一地复刻了许多亭台轩馆。
崔祐饱含深意地道:“你崔叔父是个念旧的人,无论是旧物,还是旧人!”
霍不疑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他要求的事情,崔叔父不会看在长辈情分勉强答应下来的。
他要求的事情,非得如英先点头不可。
行礼过后,崔祈让霍不疑坐下,如英侍立在侧。
霍不疑不着痕迹地在如英身上停了一停,女孩穿着半新不旧的蜜粉色织锦襜褕,腰间束着用米珠衲成的,约有两指宽的珠带——珠光璨璨,显然是新采的珠子,用的是固定的铜扣,应是量身定制的。
只是她近来很见消瘦,此刻垂在腰间,便显得有些晃荡。
但霍不疑一开口却是:“叔父比半月前,更见清减了。”
崔祈淡淡笑道:“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身强力壮,扛不住秋寒凄凄,略病些时日也是有的。”
霍不疑正了正神色:“我知道叔父不是为这个病的。”
崔祈神色微冷:“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听,何必再有二话?”
霍不疑起身应了一声是,复又坐下,崔祈看他嘴唇欲动,便知他要说些什么,于是主动岔开了话题:“你过几日不是要随你二叔出兵寿春吗?一应所需可准备好了,家中无人料理内事总有诸多不便······”
“你年纪不小了,陛下这下只怕更盼着你早日成亲生子了,将来多多开枝散叶,别叫陛下那些恩旨白白落空!”
霍不疑心中苦意翻涌,直至舌尖,他开口都是干涩的:“叔父不也是弱冠好几年后才肯谈论婚姻之事吗?我,我还不急!”
他眼睫下垂,低落在如英的裙裾上,深深叹息道:“毕竟,急,也急不来了!”
崔祈眉眼一沉,刚欲言语,只听如英轻咳一声:“阿父,您服药的时辰到了。”
崔祈点头嗯了一声,霍不疑也适时告辞,如英道:“今日家中招待不周,我送一送霍将军吧。”
如英在前引路,两人大概隔了两个身位,一前一后地下了木樨轩,随侍的仆婢和几名亲卫都十分有眼色地缀在后面。
绕过山障,走出花柳,行至虹桥之上,霍不疑住了脚,忍不住轻声问道:“如英,你可是真的心悦袁善见,真的非他不可吗?”
如英也停下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查孤城,一开始并不是为了替你正名,而是想拿住把柄,或威胁,或利诱,好叫你投鼠忌器,不要一直纠缠于我,做出不虞之事。后来一查到底,实在是误打误撞!”
“暗室欺心,动机不纯,我不要你的感激,也不受你的报答。”如英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自然也看不到霍不疑脸上复杂的神情。
他根本不在乎如英的初衷,只是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如英还是没回答,她道:“说实话,在明年三月前,我有一百种法子按下逆贼一族,叫他们授首以待,待我出嫁之后,再让阿父上奏霍氏冤情!”
霍不疑心中又浮起微弱的期盼与欢喜:“可是你没有!”
如英“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起初我是有顾虑的,但是善见过来劝我,他说如果我拖延,是怕这桩婚事再生变故,让他和袁氏受到不必的非议,那大可不必。他说,他宁可自己受些麻烦,也不愿让我做出有违本心之事······”
渐渐的,前方走来了一高挑清瘦的身影,他见到迎面走来的两人,在一处山石边上住了脚。
如英也停了下来,她侧身回望霍不疑:“你先前问我,是否心悦于他,是否非他不可,我不知道,他也从未问过我这种问题。”
霍不疑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输了,袁慎实在太会忍,也太会装模作样了,他捺住心底的不甘与痛意,说道:“崔娘子不必送了,我认得路!”
如英屈膝一礼:“那就请恕我无礼了。寿春战事在即,愿将军旗开得胜,携功而返!”
霍不疑回了一礼,然后踉跄走远。
秋阳晴好,犹胜春光,可他与袁慎擦肩而过时,他知道,他人生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