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祈在家静静观望了两天，才派人将如英从别院接回来。
再有四五日，钟夫人与岑夫人也从丹阳赶至都城，先在家设宴招待了袁慎，然后带着如英上袁府拜见了未来君姑梁夫人，以及袁氏几位家族核心的耆老夫人。
如英天生就极有长辈缘，哪怕是淡漠如梁夫人，也不禁数次露出微笑，更不必说袁氏几位耆老夫人了，个个心有惴惴地来，满面春风地走。
如英自来常被夸才学过人，至于品行么，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反正和“贤良淑德”这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不过做宗妇么，再贤良淑德，也比不过家世背景和个人能力的加持，两者得其一就差不多了，具体可参考袁氏现在的宗妇，更何况如今是两者兼得。
至于脾气大，这娶妻的人都不介意，她们着急个什么劲。
保不准自家宗子就喜欢脾气大的呢，不然挑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巴巴地喜欢上了这一个！
袁慎很快就选定了下聘的吉日，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哪个最近，哪个就是上佳的吉日。
至于聘礼，袁慎熟门熟路地起出家中库房里累世的珍藏，金玉珠宝、锦缎绫罗、礼器礼牲······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尽皆誊录在清单上。
忽然，他执笔的手蓦地一顿，看向在旁侍立的管家，吩咐道：“把家里所有的梅树都移植到庄园上，另补种玉兰、芭蕉、木樨、翠竹。木樨当选可食名种，翠竹要优姿挺秀，适宜丛生者为佳。”
自家的梅园也算是都城一景了，管事有些吃惊：“公子，全部移植，一株不留吗？”
袁慎点头，又吩咐道：“日后府上改称梅花为‘腊花’，熏香和纹饰一并都不许用梅花式样的，必要时最好连‘梅’这个字都不要提。”
如英十三岁以前，笔下是繁花嫩枝，千斛万蕊，白鹤成双成对，而十三岁崔夫人病殁之后，她冬日再不赏梅，再也不画梅，画中也只有孤鹤仰天长鸣，心中之痛，可想而知。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袁慎猜想，大概是在小祠堂里待着吧，她自来遇大事、烦心事或不决之事，必要在崔夫人灵前倾诉一二。
如英端正跪在蒲团上，看着壁上悬着的遗像和龛中供奉的神位，一缕雪色轻烟从博山炉中飘出，闻着这熟悉的幽清之气，如英只觉视野受限，一片模糊。
崔无度起身熄了香，开窗散味，另点了一支沉香，柔和浓郁的香气徐徐传至鼻尖，像一只温柔的手，慢慢抚过女孩泛红的眼眶。
崔无度提袍，与如英跪在了一处，“别，别哭，嫁，高兴！”
他虽不深知未来妹婿品行如何，但能让他阿妹点头许嫁，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能遇到一个想嫁的人，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
如英举袖拭泪，又侧头去看崔无度，子肖其父，俱是一样的骨秀神清，丰仪隽爽，比之被满都城小女娘追着跑的袁慎也不差多少，也不怪二叔常说酸话，说祖宗偏心，将血脉中最好看的一点精粹都凝在了自家这一支。
只是细细打量之下，仍然看得出墙上佳人的影子，尤其是眉眼沉落，安然静思之时。
崔无度不爱诗书，然自幼饱受冷暖，于人心上自有一种细察敏慧之处，只是他懒得说话，更不爱交游，与父亲妹妹，更是眉眼一动，彼此皆知意，更不用张口了。
便是偶有言语，寥寥几个字也尽够了。
崔无度看着妹妹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眷念感伤，更有迷惘与怅然之意，便道：“缘，缘分！”
情浅缘深，情深缘浅，皆是世上最无可奈何之事。
崔祈年轻时一心扑在家族前程和个人荣辱上，于家中事务与儿女教养上多有不足，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母子离心，父子生疏，纵然想尽办法补救，可惜父母都是禀性孤绝之人，生下的儿子又岂能是个好性子的，实在难以回转。
甚至，越想补偿，越是让崔无度回想起那段饱受冷落和被叛军痛苦折磨的日子。
好在天不绝人，他将妹妹抱了回来，父子、母子之间有了一个缓冲——你们若想补偿我，就都补偿在她身上，把给我的爱，尽数给她。
如英也仿佛天生就该是他们家的人，一样的专横霸道，一样的皎厉不群，连带那种刁钻的乖滑伶俐和爱则入肺腑，痛则断肝肠的至情至性都像了个十成十。
崔无度轻轻掐了掐如英脸上的软肉，点拨道：“惜，惜缘，宽，宽心！”
缘分在的时候好好珍惜，缘尽之时······崔无度转头看向壁上的遗真影像，也不该溺怀其中，以致生出心魔，最后沉沦苦海，至死方脱。
袁家送聘的排场很大，绵延不绝的车队从锦阳坊出发，一直送至位于宫墙底下的文昌侯府。
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袁氏此次求亲真是诚意十足了，而文昌侯更是魄力十足，当着满堂宾客与前来送聘的袁氏族老，郑重承诺道：“我只有一儿一女，将来爵位由长子承袭，除却不能分割的食邑，其余家业，包括祖产皆由二人平分，我百年之后，所存私产亦是如此！”
一言激起千重浪，天下疼爱女儿的父亲不是没有，可能做到崔祈这般的，绝无仅有！
众人都忍不住去看崔无度，崔无度直接看了回去，只说了一个字：“好！”
一字掷地，慨然有金石之声。
而且目光清明，神态磊落，没有丝毫不甘与不平，显然是真心情愿与妹妹平分家产。
众人皆忍不住为之喝彩。
崔无度很少显露在人前，崔祈也无意勉强儿子，是以除几家亲近长辈，余者皆不识其性情，不过只凭今日这一个“好”字，就可称之为君子义为上，利为轻，实实在在的孝悌两全了。
而如英也成功收获了满满的羡慕嫉妒恨，不管是未出嫁的、准备出嫁的，还是已经出嫁的，哪怕是出嫁多年有儿有女的，也忍不住眼红起来。
她们眼红的也不仅仅因为这份家财，还有父兄明晃晃展露的重视。
养女又如何，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天底下几个亲生父亲能为亲女做到这份上，又有几个兄长能这般大方与亲妹均分家产，反正她们是没有这样的父兄。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