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程复几多（二）

侧殿里，骆济通领着一群小宫女陪着如英玩投壶。刚才绣花，坐的身上都发僵了，如英便趁此疏散疏散筋骨。

“好，崔娘子真厉害！”骆济通看着五六支箭矢倚在壶口，如花瓣一样散了一圈，“比方才绣的还好看呢！”

如英被打趣了不恼，凝息屏神，将最后一支箭投了出去，正中壶心，恰好做了花蕊。

她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和手，她本来是要学针黹的，只是头一回拿针线就戳了手，阿母说她大约是和针线犯冲，便不叫学了。兼之吴越织绣天下闻名，丹阳更是其中翘楚，素有“丹阳女子善绣”之说，每年大舅母都会送几个巧手的织工与绣娘给她，是以她从不来在针黹上下功夫。

如英退下位置，让骆济通来玩。骆济通虽不如如英技艺高超，但也十投八中，引得一众小宫女拍手叫好。

等小宫女们也玩了一圈，也到了如英该离宫的时候。她去正殿拜别皇后，皇后点头应允，又颇含深意地问道：“不用再等等么？”

“凌大人日有万机，何等劳累，妾就不给他添麻烦了。”如英唇角虽弯，但笑意不及眼底，显然是还记着文帝说她不体贴凌不疑的那番话。

皇后不料如英竟然如此坦白，抬手就放如英走了。如英走了不到一刻钟，凌不疑便风尘仆仆的赶来了。

皇后看养子行过礼后就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某个没心没肺的女娘，于是便笑道：“你来迟了，她早走了。”不过又觉得奇怪，“可是有事绊住了，怎么来的这么晚？”

凌不疑咬咬牙，说不出是气还是笑：“适才在尚书台，崔叔父拦着我，多说了几句话。”

皇后不禁莞尔。

凌不疑又问如英今日如何，皇后笑道：“莫非予是那等刻薄新妇的长辈？”

凌不疑忙道不敢，解释道：“她外面看着虽然康健，其实内里还没有养好。娘娘别给她加太多的功课，还有她的药，娘娘千万要替我盯着，她最会在这上面糊弄人了。她苦夏，畏热，明日我送些冰块来，娘娘也不必说是我送的。”

“这是为何？”皇后不解，“她既生恼，你献些殷勤，或许她就不恼了！”

凌不疑笑道：“娘娘不知她的性情，不叫她先出了这口气，对我再没有好脸色的。”

在殿门口听到这话的骆济通，险些将手上的茶盘打翻，她飞快将头垂下，不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多讽刺啊，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人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旁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有人视若敝履，并不加以珍惜。

凌不疑所料一点不差，如英和他玩起了捉迷藏。他安插在城门口的人明明看见带着帷帽的少女骑在马上出了城，结果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别院接人的时候，赵媪告诉他，如英昨日歇在了文昌侯府。

等到了晚间他欲去接她，总会有人出来拦着他，有时候是崔祐，有时候是小越侯，还有钟亨以及虞侯，掐着点来堵他。

所以，如英总能先他一步出宫。她身边的人应付追踪很有一套，他手底下的人不是跟丢了，就是被她派出的替身给迷惑了去，至于守株待兔，则更不可行了。

如英落脚的地方很多，文昌侯府与山月闲居这两处自不消说，她还可以去程家，去魏府，去钟家，去陶家，有一回他差点就逮到人了，他看着她进了文昌侯府，然而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居然从隔壁崔祐府邸的后门溜走了。

两个人虽然不得见面说话，可这般斗智斗勇实在很有意思，两个人你追我赶，玩的不亦乐乎，旁人看着也颇有兴味，只有文帝不止一次与皇后暗暗提起：“不像话，实在不像话！”

皇后好脾气，从来不反驳，只听了便算了。文帝见皇后不搭话，自觉没意思，只能住嘴不提。第二日在尚书台，看到自家养子喜笑盈腮，又忍不住多嘴问道：“如何，今天逮到人了没有？”

凌不疑脸上喜色顿时少了一半：“还没有！”本来都要逮到了，突然半路杀出个袁善见，便叫那小狐狸趁机逃了去。

皇后看如英练习书法，见她下笔如神，将一首深婉沉痛的《燕燕》写的欢腾雀跃，便可知她心中何等快乐。

如英写完就知道这篇不好，意欲将其毁去，却被皇后拦住了，赞道：“情由心发，何等自然，虽不合题，但也是难得的佳作！”命翟媪等墨迹晾干后，好好收起来。

如英想了想，转而提笔写了一首《无衣》，慷慨激昂，大有风雷之势，比之方才那篇，又是另一种意态了。

皇后见了更喜欢了，不必旁人动手，自己动手装裱了，好生收了起来。骆济通看了，不由叹道：“日后我远嫁西北，到时有你陪着娘娘，娘娘也能高兴些。”

如英笑而不语。

日子长了，她渐渐知道了了更多宫里的事情。皇后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为人实在温煦可亲，偶有小宫婢除了错，她脸上虽装的威严，却常是轻轻饶过，或许是因为屋乌之爱，对她也多有怜爱纵容之处。

再譬如眼前这个端庄又温柔的少女，原本是五公主的伴读，却常年待在长秋宫里陪伴皇后。在这座宫殿里，除了皇后，皇后的傅母翟媪，以及统管宫中事宜大长秋曹成，再之后便是这位骆娘子了。

深宫孤寂，停驻在此的时光仿佛都刻意慢了起来，哪怕文帝常来找皇后，深宫依旧是孤寂的。如英很耐得住寂寞，而且每日还能回家透一透气，而凌不疑从小就待在这种地方，难怪哪怕是笑着，都透着一股清冷。

凌不疑照旧晚一刻钟来到长秋宫，不知为何，今日的晚风比往日的要温柔许多，还隐隐带着一点带着凉意的甜香。越接近正殿，这香味就愈是醇厚，他站在门口，看殿中少女一面与皇后说笑，一面将香粉填入香篆中。

宫女的通报声传入殿内，她抬眼看过来，嫣然一笑，有种说不出来的动人之处，凌不疑只觉心如鹿撞，也回以一笑。

此刻明明已是初夏，他却觉得春光未散。

傍晚的微风舒爽清凉，如英坐在围着纱帘，四面通透的马车上，凌不疑骑马护在她车旁，时不时望向车内，犹豫了半天才道：“你这是不生气了么？”

如英撩开纱帘，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娇面：“我本来不怎么生气了，可是你这么一问，我又生气了，你待如何？”

凌不疑挑眉一笑：“我心里常念着着孔圣人的教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也就不如何了！”

如英手托下颌，倚在车窗上，眉眼含笑：“后面那两句你怎么不念啦？哼哼，‘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故而还有一句话叫做‘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此话，与君共勉了！”随后将纱帘放下，凌不疑也不再说话了。

很快马车便驶到文昌侯府门口，凌不疑将如英抱下马车，忽然道：“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呢？郎婿么，我感受不到你的情意，如英，你待我，从来客气疏远！”

如英张嘴想要辩驳，凌不疑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抚着她细嫩的脸颊，低声道：“你从来巧舌如簧，再没有道理的事情，你也能说出三分歪理来，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如英不肯答，只问道：“那你呢，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凌不疑笑了笑，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我先问你的，应该你先答我的话！”

“你向我求亲之前，从未问过我是否钟意于你，如今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如英倏尔一笑，“不如难得糊涂，何必较真？”

刚好了没一个时辰的两人又不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