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水犹寒（三）

如英将少商先送上马车，她今日单独坐了一辆车，为的就是赴宴之后可以直接回魏府，不必绕道程家。

如英送完少商，转头就看见袁慎从楼家大门走了出来，他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儒生模样，手挥一把玉竹折扇，遥遥朝二人拱手，然后登上了自家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中，凌不疑与如英一路无言。如英靠着窗，支着下巴看外头的景色，她脸上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实在叫人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甚至连高兴与不高兴也难忖度。

“你怎么不说话。”凌不疑道。

如英淡淡道：“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

“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

如英沉默了。

凌不疑朝如英伸出手，如英却盯着窗外，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他。他手掌伸在半空中，苍白颓败地像暮春垂落的荼靡花，他捏紧拳头，收了回来，“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如英转头看他，语气淡淡：“你没什么不妥，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我素日任性放诞，靠的是阿父的权势，今夜叫她们闭了嘴，却是仰仗于你。”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能用阿父的权势，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因为我将来会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让你高兴舒适，这样，我就能共享你的权势。”

凌不疑生平难得生出疑惑来：“夫妻一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是啊，只是这事是有代价的。”如英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神色黯淡了下来，“父母爱子，此乃天性，所以我在家想如何便如何，阿父并不会因为我不听从他便疏离我、限制我甚至厌恶我，我永远是他的女儿，他的权势永远可以为我所用。”

话锋倏而一转，“可夫妻却不然，我必须先讨得你的欢心，才能借用你的权势。若有朝一日，恩爱日薄，憎恶心起，你就会收回你的权势。你是参天巨木，我只是缠在你身上的菟丝子，我得依附你过日子。”

凌不疑明白了，他艰难地开口劝道：“你有心疾，实在不宜饮酒。”

“我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如英一时恍惚起来，随而又坚定地道，“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这段话出自《杨朱》，意思是既然已经活着，不如听之任之，尽量满足所有的欲望，以等后死亡的到来。即将死亡的时候，也要听之任之，让生命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直到命终。没有什么舍弃不下的，也没有什么不能放任的，何苦为生死之间的迟缓或迅疾而惶恐担忧呢？

凌不疑握着如英冰凉的一双手，言不由衷地开起了玩笑：“崔伯父不该让你读道家学说的，如今更看轻生死了！”

“所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其故。”如英忽地释然一笑，想将自己的手从凌不疑手中抽出来。

凌不疑反手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他想起袁慎今日拿在手里的扇子，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鹏鸟，击水三千里，抟摇九重天，气势昂然，令观者皆为之一惊，语气艰涩道：“难道袁善见就比我更适合你吗？他未必愿意为你放弃锦绣前途······”

“所以我祝他鹏程万里！”如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总要将他扯进来？”

“先将他扯进我们之间的，明明是你！”凌不疑牢牢攥住如英的手，不叫她挣脱了去，又快速撇过此事不提，问道，“那姻缘于你而言，只是合适不合适么？”

“不合适的，就不叫姻缘了，”如英感受着来自手腕上的力道，她觉得手腕肯定起淤青了，“那是孽缘！”

“崔伯父与崔伯母，程将军与萧夫人，小程县令与桑夫人，你就不曾艳羡么？”凌不疑哑着嗓子问道。

“这世上不只有恩爱眷侣，反目成仇的亦不在少数。”如英这话无疑戳中了凌不疑的心坎，他沉默良久，才道：“这倒是······”

如英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与城阳侯，她又用力地挣了几下，手腕似乎被铜汁铸牢了，纵她使出全身力气，也未能松动得分毫，只能道：“松开，你弄疼我了。”

凌不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如英卷起衣袖一看，果然已经肿起来了。

凌不疑从车厢的壁板暗格中翻出药油，倒在掌中用热力散开，低头替她揉起了手腕。

他刻意放轻了力道，如英虽然觉得疼，但觉得还能忍受。她侧首看向这个人，自认识以来，她从未认真仔细看过他——漂亮的下颔，弧度优美的额头，还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犹如瑰宝般绮丽。

如英对美丽的事物格外宽容，于是目光也软了：“你这么好，不应该白浪费在我身上。”

凌不疑愣了一下，而后将掌心余下的药油重重地搓在她腕上，听她吃痛的声音，又冷冷一笑。

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幼小莺鸟，握在手心里悉心养着都有可能随时断气，可真实性情却如鹰隼残暴独断。她的目光如此温柔备至，可说出的话又是这样冷漠无情，然而他又清楚，她并不是惺惺作态，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你不喜欢我管束你，也不喜欢我帮你，是因为我在你心里是外人，是不是？”

如英看着那双冷若寒星的眼眸，诚实的点了点头：“我没法相信你，你待我再好，我也不敢信。”

凌不疑忽然放开她的双手，远远的坐到另一个角落去。他撑着头，靠着窗格，双眼看向外面，冷橘色的灯火照在他犹如玉雕般的面庞上，声音里不免有几分抑郁：“还是因为涂高山的事情么？”

“不全是因为这个。”如英忽而起了几分探究之意，“你心里好像藏着很沉重的心事，纵使风华正茂，前程似锦，你依旧不快乐，这是为什么呢？”

凌不疑眼神一紧，回头看她，如英觑见了他眼中的警惕，淡淡一笑：“你应该找一个蠢笨点的新妇，或者是深爱你的新妇，这样才能幸福美满！”

马车停在文昌侯府门口，如英坚定的推开了凌不疑伸过来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马车是没有踏凳的，于是她提起裙子，轻盈地跳了下来。她朝凌不疑行礼道别，然后大步朝府门里头走去。

凌不疑身体凝滞不动，只静静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纤弱如杨柳，笔挺如青松。两边奴仆高举着火把，她走在光里，是这深沉夜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凌不疑忽大步向前奔去，十几步后追上少女，一把将她抱住贴在怀里。

如英被铁箍般的臂膀拦腰扣住，双脚甚至离地了片刻，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四周传来匆匆脚步声，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幸福美满？”凌不疑埋在她的发间，呼吸紊乱，“如英，你不能为了避免一切结束，就拒绝开始，这样对我实在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