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跸别院不愧是陛下的下榻之所,高栋长梁,屋阔顶敞,虽不见如何富贵,但处处气派雍容。
少商被婢女领入一处精致客居,被服侍一通梳洗换衣后,还是不见她阿姊与那位沈家阿姊。
婢女回道:“两位女公子衣衫湿透,正在后池泡汤驱寒呢。”
少商这才放下心来,又随婢女去往一侧厅堂。
男子更衣收拾总比女子快,她踏进去时,上首左右两边已各坐了凌不疑和皇甫仪,其下两边各设座位席面。
楼垚凑在凌不疑座位旁笑着说话,袁慎站在一盏半人高的巨大落地连枝灯前挑灯芯,灯火辉煌,映在银丝织锦的宝蓝色曲裾上,泛起淡淡柔光。
公子长身玉立,就算少商心存偏见,也不能不赞上一句风度翩翩。
少商先向上首二人躬身行礼,然后看堂下设好的座位,分别是右三左二,想必是依照男女设立,便自觉坐到了右侧的末位上。
等到天色擦黑,如英与沈怀玉方才携手而来。
沈怀玉穿着一件朱草色的二绕曲裾长裙,行走时衣袖裙摆有金丝祥云浮动,华丽奢美;如英则身着苍葭色缠枝莲纹的襦裙,珍珠花簪,白玉耳饰,贵重清雅。
一红一青,彼此相谐,又各有妙处。
两人先与众人告罪来迟,方才落座。
本来应该按照年齿叙列座次,但沈怀玉坚持要与少商坐在一起,推了如英坐首位,自己则坐在中间,正好与楼垚面对面。
少商觉得这位沈家阿姊根本不是想和她坐在一起,而是对阿垚“另有企图”。
楼垚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悄声问向袁慎:“善见兄长,可是我有不妥之处,为何沈娘子这般看我?”
袁慎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脸上总是带着笑:“我这个外妹与崔娘子交情甚好,喜她所喜,恶她所恶,我看约摸是崔娘子不喜你!有这么个阿姊横在你与娣妇中间,想必日后还有一番苦头要吃。”
楼垚听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商这么好,原是我配不上她。被阿姊为难,也是应当的。”
食案上的菜肴颇为丰富,嫩炙松鸡,清炖豚骨汤,醯酱烤河鱼,另有初春山中刚采下来的蔬果做成的菜肴两碟,还有一壶米酒,唯有如英面前的是蜜水。
众人举杯同祝,凌不疑想起白日听到的笛音,淡淡笑道:“愿战乱消弭,风调雨顺。”
皇甫仪颇有几分伤感:“愿岁月不悔,往日不哀。”
众人默默一饮而尽,用膳时也无人说话。
少商趁着持匕切割食物的空隙,悄悄打量众人:袁慎吃得斯文优雅,并不刻意做作,却几乎连咀嚼声都不闻,阿姊亦是如此,想必是积年养成的习惯。
楼垚吃得很利索,毕竟楼家家教在那里,可与袁慎一比,就显得动静略大。
沈家阿姊就相当随意了,她先端走了阿姊食案上的烤河鱼,换了一碟时蔬过去,又将自己壶中的米酒兑了一半出去。
少商心想,若不是四下无声,沈家阿姊早与她阿姊边吃边聊开了。
而就是在这几瞬之间,凌不疑已经悄无声息地用完了。他放下木箸,温声询问:“崔娘子可是不爱吃鱼?子晟可命厨下另做,不知崔娘子爱吃什么?”
不必如英答言,沈怀玉便抢先应声:“子晟兄长,不用麻烦了,阿兕她爱吃的,只是不喜欢自己挑鱼刺。”
说罢,将挑好的鱼肉递了过去,如英果然吃了。
少商这才发现,在程家用膳时,因为没有让婢女近前服侍的习惯,所以阿姊是不碰鱼虾的,她还以为阿姊是不爱吃,没想到纯粹是不愿意自己动手。
一直饮酒的皇甫仪放下酒卮,笑道:“可见你们要好了。”
沈怀玉笑道:“我们认识得早,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自非旁人能比。”
皇甫仪听到这里,目光一黯,看着坐下行止亲密的两个女孩儿,忽道:“崔娘子,我今日倚老卖老,随你叔母叫你一声如英可好?”
如英刚要起身回话,就被皇甫仪抬手止住,道:“家常闲话,不必拘束,快坐,快坐!”
如英道了一声失礼,方才坐下。
“也不必叫我大夫了。”皇甫仪笑得落寞,“老夫已经辞官了,打算闲居乡野,写些经论之著,教几个不十分笨的弟子。你与善见一般,叫我夫子便可。”
凌不疑斜乜了皇甫仪一眼,道:“陛下器重夫子,何必如此。”
皇甫仪摇摇头:“二十多年了!自从戾帝加害叔伯,我不得已离家,游历天下,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夫累了,也乏了!”
袁慎倒十分淡定,道:“夫子歇歇也好,您才四十出头,如今看着都快比家父老迈了。”
听着袁慎道出皇甫仪的年岁,如英不由微微吃惊,盖因皇甫仪面上满是风霜,细细的皱纹布满脸庞,她原想着至少也该是五十好几的人,没想到人家纯粹是不善保养,实则与自家舅父是同龄人。
皇甫仪酒意上涌,看着座下的两个少女同饮一壶酒,同食一道羹,忽而大声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就与你们讲一个故事。记住,这只是故事啊!不许扯到旁人身上去啊!”
袁慎无力地叹口气,凌不疑皱起眉头,挥手屏退堂内所有侍婢,并让梁邱起清空周围人等。
“许多年前,那时末帝还在,戾帝尚未篡位,在某地有位世家公子······”
皇甫仪醉眼惺忪地说了起来:“他虽父亲早亡,但因自小才具出众,十分得叔伯看重。无论族中,学堂,还是州郡,俱是名声斐然,处处受人吹捧。这位公子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可惜,他总觉得这未婚妻配不上自己······”
“自古才子爱佳人,容貌学识缺一不可,否则就觉得是委屈了自己。”沈怀玉饶有兴致地追问道,“那女子是才学不足,还是容色欠佳呢?”
这话说得太过促狭,皇甫仪怔了下,才苦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位未婚妻才学品性俱是上上之选,只是容貌一般,而那位公子不但才气纵横,前程似锦,且有‘宋玉’之称。”
少商听到这儿,撇了撇嘴,心中已然明白五六分,但看阿姊一言不发,只能继续听下去。
“少年时,谁不曾想过娶个才貌双全的美娇娘,这位公子也不能免俗。未婚妻容貌不佳,性情平淡,始终让这位公子有些遗憾,但他也知道这位未婚妻实是再好不过的女子,于是二人便这样青梅竹马的长大了。少年想着,将来娶了她,以礼相待就是了。”
“谁知就在这位公子十七岁那年,族中叔伯在朝堂上指骂戾帝,一夕之间,公子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俱身首异处,只留下一屋老弱妇孺。这位公子因在恩师山中读书逃过一劫,之后也只得远遁他乡。公子家世已败,未婚妻家中亲长纷纷劝说退婚避灾,那一年,她才十四岁······”
后头的事情,如英其实已知道的七七八八。
当年桑氏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婚,顶着老父责打,老母哭求,苦苦等了七年,七年里皇甫家的遗族全赖桑氏一人照料,孤寡幼儿的吃穿用度俱是桑氏不知受了多少冷眼与讥讽,才从各处周济而来的。
如英见皇甫仪忽然气喘起来,想必这么多年心中确实不好过,于是继续安静听着。
“可彼时那位公子太自负了,他以为未婚妻爱他甚矣,这些都是应当应份之事。多年饱经世事后,这位公子才愈发明白未婚妻当年为他受了多少苦,捱了多少罪!”
袁慎默不作声地从暖巢中倒了杯热水,上前跪坐在旁服侍恩师喝下,皇甫仪捂着心口,眼中泛起水光,只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素来沉默寡言的凌不疑此时忽然出声,道:“夫子,恕我直言,也许那位公子就不该让未婚妻等。天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就该遵循天命。”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如果这话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或者庸碌无能之人所说,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可凌不疑这样上天入海,无所不能的青年权臣,正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居然会说出这样听天由命的话,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全场只有沈怀玉旗帜鲜明地站了出来,大加称赞:“子晟兄长说的一点也没错。若是露水姻缘,自然无所谓强求不强求,若是想同心偕老,自然要看老天爷成不成全了!”
“若是有缘无分,何必苦苦强求?到头来,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还不如就此罢手,给彼此留下体面,日后或许还能相逢一笑,当做老友!”
沈怀玉解的是后半句,凌不疑看着如英,心中想的却是前半句——天实有道,叫他们兜兜转转又碰到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