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衙内宅，桑氏也与程止在谈论此事。
桑氏本意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何必这么赶着嫁女。
程止却喋喋不休说起了楼垚的好处：“为什么不嫁？楼家可是河东彭城第一世族啊！再说了，阿垚是多好的孩儿啊，虽说口舌笨了些，但一颗心是热的，这些日子你难道没看见？”
他越说越起兴：“昨日老大人撤了灵堂，老夫人要带家人扶棺回乡，你我忙得分身乏术，未必没有疏漏，都是阿垚跑进跑出地张罗。从少烟气的细炭到皮毛做的帐褥，还一路骑马送出城外好几十里地。老夫人可说了，若非她两个大孙女早嫁了人，定要与我家抢郞婿的！”
程止脸上微露得意之色：“如今这县城里哪个不夸我家好福气，河东楼氏这样的名门居然如此殷勤备至地来求亲！”
桑氏瞪眼道：“这才几天功夫，你就满口‘阿垚阿垚’的，将来若事不成，看你如何了结这尴尬局面！你又忘了，嫋嫋不是你我生的，她自有阿父阿母做主婚事！”
程止默然，这样好的郞婿，若是许给自己女儿，他立刻就拍板定下，可惜了！
他无奈道：“唉，只盼元漪阿姊别在这事上犯糊涂才好。”
随即眼光一转，又落到了西边的小院，“其实，要想促成此事也不难，元漪阿姊也不是没受过挫！”
桑氏一阵无语，反问道：“你觉得姌姌会中意阿垚这个妹婿？”
在他们眼中，楼氏子弟前来求亲，是程家高攀了，可在如英眼中，楼垚不过中人之姿，前程有限，而少商是璞玉浑金，只待稍加雕琢，便可大放光彩。
要说高攀，该是楼垚高攀了少商才对。
他们夫妇苦恼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一封家书，信是程始写来的，行文十分简洁——“楼氏望族也，程氏能与之结亲乃莫大幸事，此事只问女商之意，若她应下即可成就姻亲，若不应则拒之。”
另还有一封信，是单给如英的。
桑氏命人将信送给如英，自己则拿着家书径直入了少商屋内。
此时少商正在伏案读书，她走近一瞧，竟是《春秋》，桑氏笑道：“了不得了，我家女公子学问如今大有长进，看来诗三百已经尽数读完，现在要开始领会微言大义了！”
少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姊说读史使人明智，知古方能鉴今，所以从这个月开始就教我读《春秋》。我怕阿姊嫌弃我笨，就先预习一番。”
桑氏暗道如英高明，用学业拴住少商，不让她与楼垚凑得太近，也不知婿伯的书信能不能叫她回心转意。
桑氏将程始的书信拿给少商看，待少商看完，问道：“这桩婚事可全靠你自己拿主意了，怎么样，嫁还是不嫁？”
她语气戏谑，存心逗弄小女孩，只等着看侄女羞涩脸红。
谁知少商半点娇羞也无，就如决定晚膳是吃汤饼还是羹饭般，轻描淡写道：“嫁，当然嫁！请叔父赶紧修书一封给阿父，就说我答应了。”
桑氏吃惊道：“你，你就这样定了？不再想想，你如今这个年纪其实并不着急的，大可慢慢寻访······”
少商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楼氏是前朝以来的名门，数世不衰，楼公子质朴纯然，待我更是至诚至情。楼公子的父母，我也打听过，楼大人若是瞧不起我，也不会送信给我阿父阿母。至于楼夫人，有何昭君这个前车之鉴在，我只要不那么嚣张跋扈，随意欺压楼公子，便是言行粗鲁些，想必也不会让楼夫人生厌。”
“叔母，你和阿姊一样，是自家孩儿看着最好，实际我没有那么好，我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女子，甚至比之寻常女子还多有不足。”
看桑氏欲张嘴反驳，少商赶忙按住，示意她听自己说：“我名声不好，又缺少教养，说句粗鄙无文也不为过，如今能得楼氏青睐，是我之大幸了，再有别的贪求，那就该成笑话了。”
“日后或许还会有比楼公子家世前程更好的人来求亲，可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若是单问我的意愿，我是不愿意放弃这门婚事的。”
桑氏看着少商，轻叹道：“姌姌若是知道你这样看轻自己，定要与你生气的。”
少商侧目，神色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问道：“叔母，阿姊会一直留在程家吗？”
桑氏沉默了，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不会。”
“是啊，阿姊不会一直庇佑我，所以她很用心地在教我，教我保全自己，教我管家之道和御下之术，带我开阔眼界与心胸，替我经营好名声，将这个世道的残酷摊在我眼前，让我尽快蜕去天真。”
少商眼中微有泪意：“她一直都记得我今年已经十四岁，明年就要及笄了，可阿姊，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她只比我大两岁啊！”
桑氏给少商顺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时候如英流露出来的成熟，的确会让人暂时忘记她的年纪。
“她会累，会病、会痛，会流泪，会在梦中呢喃，我不想做她的负累，也不想成为她的牵绊······”
成长或许真的就在一瞬间，桑氏看着少商，她如今还总是想起这个女孩捏着姊姊的裙角，抿嘴朝她笑的稚气模样，想起她跪在九骓堂中，死活不肯认错的倔强，也想起她刑杖打在脊背上，死咬着牙，一声也不吭的刚毅。
爱能软化棱角，也能让人变坚强。
桑氏擦去少商的眼泪，道：“你既想好了，我这就告诉你叔父，叫他写信给你阿父。”
少商没想到桑氏会如此干脆，高兴地抬手作揖：“多谢叔父叔母！”
桑氏看着又露出孩气的侄女，捏了捏她的脸，嗔道：“你啊······”
话未说完，忽听见屋外庭院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少年清亮急促的声音：“傅母，四娘子可在屋内？我和她约好了，今日去城中闲逛的！”
少商听见了，冲桑氏甜甜一笑，又提高声音道：“楼公子，我还没有收拾好呢，你进来等吧！”
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出屋外，过不多会儿，只听一阵慌里慌张的脱靴之声，一个英武矫健的劲装少年大步踏了进来。
楼垚先向桑氏躬身行礼问安，看到桑氏点头抬手请坐，他才坐下。
楼垚几日不见少商，见她不复那日医庐外的悲怆之色，而是语笑嫣然，活泼可爱，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脸上发红，嘴里胡乱说着客套话，始终不敢与少商对视。
少商拿着程始的书信晃了晃：“楼公子，家父今日来信了，他答应这门亲事了。”
楼垚倏然抬头，惊喜不能自抑：“真，真的······”
少商忍笑道：“自来军报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还没听说允嫁的家书也有人假冒的。”
她忽地语气一转，柔声道：“公子还未有字，我听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楼垚看着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头热气涌动，愈发结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得温温柔柔的，像是春日枝头的刚绽出来的花苞，虽然青涩，但已初露芳华。
“我听叔父说，你将来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贫瘠些也好，要自凭本事立身。我会算账，会看文书，也懂农桑耕种，修造水渠，到时候你带我一道去，好吗？”
初初长出獠牙的小兽也开始学会用美丽的皮毛来迷惑猎物了，桑氏看得心头百味杂陈。
楼垚眼眶一阵温热，激动地沁出泪水，与他自幼定亲的何昭君只会贬低他，除了父母兄姊之外，还从未有人这样与他说过话。
他心中欢喜难言，大声道：“好，我们一起去，筚路蓝缕也不怕！”
“满眼荒芜才能大展拳脚，成就一番大好作为，若是满眼繁华，我们去干甚，多开几间锦缎铺子么？呃，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好。”
少年少女起了谈兴，一时就忘却了时间，还是桑氏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不是还要出门玩的吗，再耽搁下去，难不成还想在家里用午膳？”
就在这时，门外婢女进来禀报道：“二娘子遣人来送东西了。”
少商忙叫人进来，却不想来人众多，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
为首的是如英身边掌事的女婢，名叫谷雨，十七八岁，脸面微圆，颇有福相。
少商听一个小婢女无意间透露过，说自家世子和女公子身边的人都要仔细查过父祖三代，才能被选进来近身侍候，唯有这个谷雨是例外。
谷雨是从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孤儿，只因生得讨喜，人也稳重，十分好命地得了崔夫人青眼，带在身边细细调教了一年多，才派过来服侍女儿。
也正是因为她是从崔夫人身边派出来的，平时如英也格外倚重三分。
谷雨笑道：“女公子听说您要出去玩，特地备下了您出门的行头。”
随后数名婢女立即捧上裘衣和皮靴，还有风帽，斗笠，手套，袖炉等等不一而足，式样精美，用料名贵，饶是楼垚这等世家子弟，也不由暗暗咋舌崔氏不愧一门两侯，果然豪富。
少商命人接过，谷雨又挥手，后一批婢女迅速上前来，她们手里捧着许多笔墨纸砚还有竹简书册。
谷雨又道：“女公子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毁于随’，盼您回来后还要用心功课才好。”
少商与楼垚面露赧然，少商提议道：“不然咱们今天不出去了，在家读书？”
楼垚连忙点头，他可不想给程家人留下一个耽误未婚妻上进的坏印象。
桑氏暗笑，看来婿伯的信并无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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