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第一章

「今生是我的初恋，今世是我的爱人。

                                                             ——三毛」

高启盛常常觉得，记忆是没有起点的。

记忆是从一片嘈杂混沌的菜场沸腾而起，是从旧厂街路边飞扬的尘土里逐渐显露，也是从他哥身上的愈加强烈的鱼腥味传递过来。

记忆被割裂成破碎的残片。

那时候他还那么小。

八岁。

哥却好高。低头看着他，眼眶是红的。

哥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小兰，从殡仪馆出来的晚上，月亮那么大，近乎肃穆地挂在头上。

哥说，「小盛，我们以后没有爸妈了。但是哥哥会照顾好你和小兰的，好不好？」

他没太懂。

他只知道，冷得寒心的夜晚，只有哥的手是热的。

他记得考试考了近义词。

他在「哥哥」这个词语，后划了好多等号——「家人」「顶梁柱」还有「唯一」。

老师说让他再学学近义词。他觉得老师是不懂近义词的。

被扣了分。不过没影响他得年级第一。

年级第一的成绩给了哥，哥好开心，要杀鱼给他们吃。

高启盛说不爱吃鱼，就吃菜。

他知道哥最讨厌鱼腥味，每次哥都皱着眉头屏气刮鱼鳞。

哥笑，「臭小子，不知道享福，吃鱼补脑你不知道啊？」然后弹一弹他脑袋，「你不吃小兰还爱吃呢！是不是小兰？咱们不给你二哥吃鱼。」

小兰脆生生地应他。

高启盛提高音量，「你考试考几分啊？哥做鱼是给我补的，你凑什么热闹。」然后把隆隆作响的推拉门拉上，「你好好写作业！」

他越来越不喜欢他哥对别人好言好语，对小兰他也觉得心烦。

就是不想哥对除他以外的人笑。

他开始观察。他发现哥听他讲学校里的事情会笑，尤其是说到自己的成绩，哥笑得发自肺腑，还会摸摸他的头，或者亲昵地和他碰一碰额头，捏一捏他后颈。

他在那时候感觉到了窒息的幸福。

他明白了。哥喜欢自己争气，学习好。

高启盛有了奔头。

他愿意为了让哥笑一笑，目光多在自己身上留一会，多听自己说会话，在学校多学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那次他回来，哥已经在沙发上等睡着了。

昏暗逼仄的小屋子。

哥睡的不舒服，别扭地窝在沙发里，还蹙着眉，厚重的头发耷拉下来，染着鱼腥味。

哥真的太累了。

哥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累的呢。

他本来该和自己，和小兰一样，穿着校服。

哥肯定也会学习很好的，哥很聪明。应该偶尔上课会打瞌睡。哥会最喜欢体育课，趁此机会出去和同学疯，哥会和同学打球吧。

可是现在，哥委委屈屈地窝在沙发里，带着旧厂街的菜市场味，等自己只会花钱、只能依附自己、不争气的弟弟回家。

高启盛觉得心狠狠地疼了。

看着这个窝在沙发里，不算整洁，蹙着眉睡得不踏实的男人，高启盛在那一天对自己发誓，他有一天，会不惜一切、倾尽全力地，让这个人不再辛苦，踏踏实实在大床上，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高启盛在那个晚上，借着昏暗的灯光，虔诚地俯身，在哥干裂、起着皮的唇上，轻轻碰了碰。

他想，那次考试，在「哥哥」后面要再加上一个等号。

「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