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很大的雪。
狄岚青时年十二,那年国家刚刚稳固,从昔日的黑暗统治中改朝换代。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觉得他配不配、行不行,至少对于他来说,他很茫然。
他作质子被押送,被双手捆束之时、利刃抵脖之时,曾经无数次期盼有人来救他,结果也许命运垂青,真被他唤来了,是一黑一白二人来到自己面前,恭敬地朝衣衫褴褛的他欠身:“救驾来迟,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是在说自己吗?
狄岚青自己都不敢相信,然后他回到了京城,就成了太子,穿上了绣满龙子的锦袍。
他终究不大会什么是“威严”,什么是“霸气”,不过过往的那些朋友却很“识大体”,看自己的目光已然天差地远。
渐渐地,狄岚青也学会了收敛起笑容。
和那种真正的雀跃。
合格地,扮作一个国家真正的继承人。
但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是怎么样的,他实在说不准。
毕竟,操弄风云、扭转乾坤的并不是他们家,而是背后的那个杀手组织。
只是那人大手一挥,不肯坐那个位置。
只是把杀手组织全部洗白后,取了个摄政王的头衔。
对了,这位摄政王就是过去救了他的那个“一黑”。
狄岚青今日端了一碗莲子羹来到别苑,找的是当年救他的另外一个人,那“一白”。
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冷得发寒,莲子羹用藤条编作的食盒装载,可他还是得走得快些,不然莲子羹发冷,那人就不能喝了。
“一白”身子不好,可能是做杀手留下的病根,十分怕冷。
他人是冰冰冷冷的,能把别照顾得妥妥帖帖,却不太会照顾自己。
出于礼节,狄岚青虽然笨拙,但也懂得在寒冷的日子给他带份最爱的莲子羹。
“啪——”
狄岚青退了一步,他听见院落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好像是被什么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的。
院里有其他人?他想。
院里的那个人不难猜,那人着一袭黑色劲装,站在屋内,腰是笔挺的,怀中抱着个面如纸色的人。
“安瑜又,死不可怕。”他怀里的人说话了,气息奄奄,“你比死要更可怕。”
血液从他的唇间流淌而出,他躺在怀里,看着眼前的男人眼里全是绝望。
狄岚青有些颤抖地看着这一幕。
他很少见白遇会说这么多、感情色彩这么重的话。
而这话的对象……
安瑜又狰狞地叫:“白遇——我不允许你死!”
白遇的眼里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色,他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听不见周遭的声音,想起二十年人生的庸庸碌碌,最终化为一场空欢。他笑得更开心了,正如孩童时在母亲的怀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
白遇的声音陡然暗淡下去。
安瑜又目眦欲裂,他慌忙地确认面前人的鼻息,在发现的确没有后,痴狂着跌撞着,发出了极度痛苦的悲号。
雪越发大了。
狄岚青没把那份莲子羹送过去,因为忽然泛起一阵沉痛的悲戚。
那张冷漠的、果断的、淡漠的脸,在一片绝望的白色中,断了最后的一口气。
他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看。
泪水成滴地落在地上。
——
白遇从未想过的是,自己还有睁开眼睛的这一天。
虽然是在别人的躯壳里。
他瞪着眼睛,镜子里面的人不是暮气沉沉、运筹帷幄的谋士白遇,而是一个丰神俊逸、面若桃花的少年。
他竟然重生了。
无数的问题从他的心底冒出来,可又无从解答。
“崽崽,你终于醒了!”一个中年的妇女走进房门,只望他第一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白遇就那样被她抱住了。
仿佛从阴冷的地狱里捡回了一条性命,这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让他有些僵硬。
“母……母亲。”声音是少年压抑不住的清透,脑子里的记忆逐渐卷了起来,“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白母大抵料想不到儿子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看着儿子的面孔,眼泪又决堤而下,“你为何要与太子做那等傻事,他叫你跳入河,你何必真跳呢。”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崽崽你还活着,就是娘最大的幸运。”
白遇饶是余震未消,却感到由衷的温暖,“嗯。”
白遇根据记忆,逐渐了解了很多。
这幅身体名为白玉,是宗正寺少卿的独子。为了讨好太子,自己跳进河里,结果运气不好被呛死了。
他正在自家闲庭散步,听见侍女和管家道:“周府近日宴席蓄水,不肯借水给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府中水味道不假,只可借水。我再看看情况。”
他刚好路过,问询如何,这才知道白府井水有股异味,难以使用。
白遇从小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一闻那水就知道里面不对,连忙唤人。
一炷香后,一具腐烂的尸首摊放而出。
一个侍女从几欲呕吐的人堆里跑出来,嘶吼着跪倒在那尸体旁边哭道:“小菊!小菊!”
白遇正准备一问究竟,突然手下的小厮传讯:“少爷!太子来了!”
白遇心头一惊,目光沉了下来,“带我先去见太子。”
会客厅内。
“白玉,本说你醒了,来看看你,”那明黄衣服的少年说,“结果是孤来得不巧了,听说后院有人坠井?”
“你说是不是,人牲啊?”太子笑眯眯的道,“把你换回来了。”
“我不清楚。”白遇说。
“也是,你才刚醒,可要保护好自己,莫要再受伤了。”
太子招了招手,门口一个侍从拿出长长的礼单开始宣读,读了一溜,太子道:“白遇,这是孤给你的赔礼。那天是孤不对,若不是非要怂恿你,也不会让你陷入如此险境。”
“孤,只有一个请求。”
白遇抬头看着太子那张平静之下略带敬畏的脸。
他知道,太子眼里的敬畏的不是他,是另一个人。
“请不要将此事告知摄政王。”
当今的摄政王,正是安瑜又。
白遇差点没有笑出声。
有重生,有亲情,有赔礼,他很满意。
他怎么会去找安瑜又呢,他可是希望重活的这一辈子,再也不要遇到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