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黄瑶向指导组提交了强盛集团和高启强的违法犯罪举报证据后，与唐小虎双双投案自首。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案件审理期间，黄瑶拒绝了一切探视，并请安欣转达高启兰，不要尝试为她申请取保候审。
最终，黄瑶因涉嫌操纵证券期货交易价格罪、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并考虑其有自首情节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法官宣读宣判决议的时候，黄瑶站在被告席上如释重负，她终于从背负的纠葛中解脱了出来，她的仇恨，她的执拗，她的忍辱负重，都随着法槌的落下而终结。一束阳光如舞台布景灯般穿过窗户照在黄瑶脸上，照得她眯起了眼睛，真好啊，她终于可以抬起头直视阳光了。
然而命运给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入狱体检后黄瑶被告知，她怀孕了。
得知这个消息黄瑶只觉得荒谬，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母亲这个身份有什么关系，她既没准备好也从没考虑过，然而眼下正是这个身份可以让她免于牢狱之灾，获准监外执行。可这样有限度的自由，原本也不是她想要的。
黄瑶难以置信自己的身体里正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悄萌发，她不想稀里糊涂地把这个小生命带到世上，正如她的母亲不明不白地生下了她一样。与其去承担做母亲的责任，她情愿把牢底坐穿。
黄瑶经历过支离破碎的家庭，见不得光的爱情，和短暂得好像还没开始的婚姻。她迄今为止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的一切，就像行走在退潮后潮湿粘黏的滩涂上，一脚塌下就深陷污泥怎么也拔不出，只能被咸得发苦的海风拨弄着原地打转。
她想，她的孩子不应该出生在这样苦涩的风里，至少她经历过的那些苦痛，她的孩子就不要经历了。
黄瑶离开看守所之前，安欣来见了她一面，除了告知黄瑶通过人工流产结束妊娠以恢复原判是不可行的以外，他并没有讲太多话，只是在临走前询问黄瑶，是否要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唐小虎。
“我觉得你可以告诉你们的小孩，他的爸爸妈妈不算是坏人的。”
安欣起身把探视间的座椅推回原处，深深地看了黄瑶一眼。
黄瑶轻轻把手搭在尚且很平坦的小腹上，试图感受其实并不能被察觉到的胎动。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外婆总告诫她，她以后做什么样的人都行，就是不能做她妈那样的人。没想到两代人的命运兜了一个大圈，她还是要做她妈那样的人了。
01.
我叫唐念，唐小虎的唐，念念不忘的念。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女里女气了，与我英武豪迈的男子汉身姿丝毫不相配（穿鞋180，仍在成长中）。我曾多次要求改名，但我妈坚决不允许，她说这个名字是我爸取的。
我从没见过我爸，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和我妈一起生活在马来西亚槟城旧城的乔治敦镇。我妈在镇上有一套三层两出的传统粤式房子，平时我俩住在后院，前院租给别人开店。就像所有单身母亲的孩子一样，我小的时候也问过我妈“爸爸去哪里了”这样让她尴尬的问题，我妈说，我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我爸肯定已经去世了，为了不惹我妈伤心，我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嘿，我可真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
我十二岁那年，最后一任租我们家前院房子的餐馆老板在云顶赌场输光了身家性命，欠了一年租金卷铺盖跑路了。我妈也不生气，干脆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番，自己开起了民宿。可她做生意也不是很上心，每隔一段时间就往中国跑，估计是去给我那短命鬼的爹上坟。
我妈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叫情绪稳定，但我觉得她有点太过于稳定了，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她特别在意。租客拖欠租金也好，民宿生意差也罢，她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我逃学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扭着耳朵押送到她面前那次，她也只是十分淡定地把我送到码头，让我跟着工人扛了几天麻袋，直到我累得浑身脱了层皮，深刻感受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从此以旧貌换新颜，凭借从全校998名飞跃至900名的突出成绩，荣膺年段最佳进步奖。
然而上个月的某一天，我妈拆开一封我从邮局给她捎回来的信，顿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她抱着我哭得停不下来，一度使我怀疑是不是我们中国老家的房子终于迎来了拆迁。正当我美滋滋地畅想自己要成为拆二代的时候，我妈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念念。”我妈的声音因为鼻塞听起来怪委屈的。
“下个月和我回中国，去接你爸。”
于是我跟随我妈回到了中国京海市，我妈说京海是她长大的地方，但不是她的故乡。
一路上我妈一反常态，拐弯抹角地和我说了一堆“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我们不能以他过去犯过的错误来审视他之后的人生，而应该结合他当时的处境和动机，全面地、客观地、发展地看待这个人。”
我听得云里雾里，从小到大我妈对我的教育方式大体可以归纳为疏而不堵，以实际行动让我对自己犯的错误吃苦头，很少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我心想我妈不会是接受了希雅干妈的说教，去极乐寺听佛法课听多了吧。
载着我们的出租车在京海市第一监狱门口停下，我妈沉思许久，似乎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念念，爸爸妈妈曾经都犯过错，虽然在你小的时候你爸没办法陪伴你，但你要相信，你是在爸爸和妈妈的期盼下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爸和我一样，都非常非常爱你。”
得，早说呗妈，我还以为我爸下去了，原来是进去了。
02.
一开始我是不太看得上唐小虎的，倒不是嫌弃他坐过牢（因为我妈说她也坐过），主要是我觉得我和我妈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便宜爹打破了我们原本的生活节奏。再说我看唐小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连去菜市场买菜都不会讲价，搞得那些马来阿嬷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一个劲把卖不出去的蔫菜叶子往他怀里塞，白长这么大个！什么档次，和我妈坐一样的牢！
我妈很严肃地和我谈过要尊重唐小虎，可我对着这个近乎陌生人的傻大个实在开不了口喊爸，唐小虎倒是脾气挺好的，和我说叫他小虎就行，从此我妈叫他虎叔，他叫我儿子，我叫他小虎哥，我们一家三口各论各的。
说实话，唐小虎这个人倒是不算差劲，他来了以后每天都要把楼上楼下的地板通通擦一遍，把整整三层楼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估计比殖民地时期刚装上去的时候还亮堂。这还不算完，他一周还要打一次蜡，搞得希雅干妈来做客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摔了个屁股蹲。
唐小虎对我妈也非常好，可谓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然了，这只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我妈是一位很文明的淑女。曾经我妈在我心目中简直是华人女性坚韧自立美好品德的代名词，可唐小虎来了以后她就和变了个人一样，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买点什么东西都差使唐小虎去跑腿，连去镇上的教堂义务帮小朋友合唱团排练都要唐小虎送。以前都是我骑车送她去的，我一路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不出十分钟就到了！
唐小虎包揽了所有家务和其他一些我妈平常安排我做的零碎活计，自从有了他，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闲，但我对此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我和希雅干妈说，和我比起来我妈更喜欢和唐小虎待在一起，使唤他干这干那，明明之前我才是这个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希雅干妈说这很正常，唐小虎和我妈才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我这样的想法她以前也有，但我们只是旁观他们爱情的嘉宾罢了。
“可我觉得我妈不爱唐小虎，她只是乐意有人能给她搭把手，那我也能行啊！”
我愤愤不平地痛饮一杯冰可乐，打了个响亮的汽水嗝儿。
“这叫什么话？她超爱！她不爱唐小虎哪来的你。”希雅干妈白我一眼。
“傻小子，你妈和你爸都为彼此付出了很多，他们俩那些酸掉牙的故事我就不展开说了，你要是抗揍可以直接去问他们。但有一点能肯定，他们都很爱你，很爱这个家。这几年你妈把你带大也够辛苦的，唐小虎这个人挺靠谱，多一个人照顾你妈，这不挺好的。”
我将信将疑，靠谱他能去坐牢吗？行吧，我姑且接受唐小虎加入我们这个家。但希雅干妈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倒要看看唐小虎能不能持之以恒对我妈好，在他观察期满之前，我是万万不会疏忽大意的！
03.
后来的后来，我、我妈、唐小虎过得越来越像一家人的样子，我和唐小虎的关系在日复一日鸡毛蒜皮的生活中逐渐融洽，我也终于对他叫出了一声“爸”。
我的父亲唐小虎或许曾经不是一个好人，但无疑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会在我参加学校运动会时站在看台上为我大声欢呼，全然不顾旁边我妈充满嫌弃的目光；他会在我不小心摔坏我妈奖励我的某水果手机后，悄悄给我买个一模一样的，和我一同保守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他会在抓到我抽烟以后带我去街边的小餐馆吃叻沙米粉，告诉我男人的成长靠的是意志力的磨炼，而不是抽烟喝酒这些看起来很酷其实毫无意义的举动；当然，他也会在我惹我妈生气时对我家法伺候，事后郑重地教育我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连自控都做不到人遑论做成大事。
唐小虎不止一次告诉我，我妈为他、为我、为我们的家庭付出了很多，她是我们家唯一的小公主，我们两个男子汉要好好守护她。
三十岁那年，我和我的真命天女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礼上我妈激动得喜极而泣，戒酒多年的我爸破例喝了个痛快。我握着妻子的手，把一枚家传的红宝石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回头看向台下，我爸搂着我妈朝我微笑，两个人的眼睛里都盈满幸福的泪。
一时间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我想，多年以前，年轻的老爸和老妈也是这样选择了彼此，磕磕绊绊相伴走到了今天。期间有过甜蜜欢乐，也有过阻碍困难，幸运的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彼此，我们的家一直都在。
爸妈很好，我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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