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

及至寿康宫门，我便听见里头笑语盈盈，门外伺候的宫女忙打起帘子，我缓步进去，见着太后与贞贵人坐在炕上，施礼如仪，“臣妾给太后娘娘，贞贵人请安。”

太后瞧是我，言语温和，“令媗啊，快过来坐，别站着了。”我忙过去，烟芜打开盒子奉上，“臣妾想着太后娘娘咳嗽，便制了些止咳平喘、降气润燥的的杏仁酥与百果蜜糕送来，只是不知太后娘娘喜恶，还望太后娘娘喜欢。”

太后笑道，“嗯，你有心了，令媗。”说着侧首看着贞贵人，继续道，“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娴欢，住在启祥宫，你们日后可以多走动走动，作个伴儿也是好的。”

贞贵人向我点点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悦怿若九春，我微微一笑，回答道，“从前听人提起过，只是不曾见过，如今见了娴欢姐姐，才发现是个贞闲文雅的人儿，日后定会互敬互爱，相濡以沫。”

太后颔首，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深宫寂寞，长日无趣，多交些朋友闲话谈心总是好的，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希望你们言和意谐，略无参商。”

娴欢性子温恂，言行举止得体合宜，“太后娘娘教诲，臣妾自当谨记，一日不忘。”太后眉眼舒和，语调清婉，“好，都是乖孩子，吃块百果蜜糕。”

娴欢接过才刚咬了一口，不想就干呕起来，她随侍的宫女忙端茶递与她，我忙问道，“是不好吃吗？娴姐姐，是我疏忽了，真对不住，要不请个太医来瞧瞧。”

娴欢拈着帕子擦了擦唇，淡淡一笑，“不碍事的，令媗，你的糕点很好吃，是我自己的问题，让你见笑了，真是抱歉。”

太后侧首打量着她，携过她的手，软语温言，“娴欢，你莫不是遇喜了？告诉我，你前回月事是多久前的事了，如今是不是还总头昏嗜睡，总是想呕？”

娴欢略愣了愣，思索片刻，才接口道，“细想想，距前回月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了，近日也却有些头昏懒怠，还想呕，但臣妾不知是否有喜了。”

太后满心欢喜，眼中含笑，想必这事已是十拿九稳，“瞧你这孩子，月事推迟了这许久，也不说找个太医来瞧瞧诊诊脉，若真有了孩子，岂不是要格外当心才是？”说着，太后侧首吩咐道，“松月，你去请许太医来，就说哀家身子不适，请他来瞧瞧。”

松月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了太医来，太后笑说道，“许太医，你快给贞贵人号号脉，瞧瞧可是有喜了么？”

许太医闻声，不疾不徐，取出绢布铺在娴欢皓腕上，诊断片刻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贵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确是喜脉无疑，如今已有了两月有余的身孕。”

太后喜得无可不可，口里直念着“阿弥陀佛”，那样子真是有些孩子气，“真是祖宗保佑，这半年总算是有件喜事了，皇室总算又要添子添孙了。”

我看着娴欢，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声音和婉道，“恭喜姐姐喜得龙胎。”娴欢面容温和，莞然一笑，缓缓答道，“谢谢妹妹，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太后侧首看着我，眉眼含笑，语调温和，“娴欢说得是，令媗，孩子总会有的，你也别急，来日方长。”我颔首低眉，心里静默得如一汪湖水，语调里没有一丝涟漪，“嗯，我知道的，太后娘娘。”

眼见傍午，我忙起身告辞，同娴欢一同出来，夏日炎炎，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乳燕雏莺弄语，高柳鸣蝉相和，我侧首询问道，“娴姐姐，方才太后娘娘说，这半年总算有件喜事了，那半年前可是发生过什么吗？”

娴欢眸光黯淡了，脸上有些恻怛，有些哀伤，“令媗，你知道恂嫔娘娘么？半年前她曾诞育过一个公主的，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孩子一落地便没了气息，你说为人父母，谁能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呢？更何况那还只是个刚刚出世的小生命，在那之后，恂嫔娘娘就有些精神恍惚了，整日不是抱着枕头唱抚儿歌，就是自言自语，周围的宫女太监一旦接近，她就会嘶声尖叫，甚至发狂伤人，大家都吓坏了，但好在那时，皇上每日都会去延禧宫看看她，也只有在那时，恂嫔娘娘是恬静温和的，后来过了没多久，恂嫔娘娘就恢复了，只是在那以后，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整个人就像朽木般死气沉沉。”

我忽然觉得如鲠在喉，难以喘息，那种无力感就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我，让我无从脱身，“娴姐姐，我虽不曾经历过这种苦痛，却也知‘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的道理，这世间悲剧，不外有三，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而这其间悲剧，任何一件都足以凄怆摧心肝。”

燥热的风吹动她的衣袂裙衫，成片的香花蝴蝶在风里翻卷蹁跹，斜插在发间的铜镀金点翠珊瑚蜡梅簪在日光辉映下更添光彩，熠熠生辉，“令媗，你知道么？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只要孩子健康可爱，那我心满意足了，哪怕要我折寿十年，我也情愿。”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种本能的反应，伟大又无私，就像华堂明烛牺牲了自己，照亮了他人，温暖了他人，我回答道，“会的，娴姐姐，这世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苦痛与悲哀，你会有个健康的孩子的，一定会的。”

她侧首望着我，面容恬淡又温和，“谢谢你，令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话未落，陡然传来道哭声，恻然又哀伤，我们举目四顾，在远处亭中瞧见个宫女，那身形纤弱又可怜，看起来那样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