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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人间失格》1

悲鸣—

有个说法叫“钱断情亦断”,世人对此解释反了。不是说男人把钱用光了,就会遭到女人的抛弃,而是说男人一旦没有钱,就会自然而然地意气消沉,变得窝囊,连笑声也软弱无力,而且变得非常乖僻,最终自暴自弃,主动把女人抛弃了。也就是在半癫狂的状态下彻底甩掉女人的意思。

我表面上笑得很开朗,并且给别人带来欢笑,内心其实非常阴郁,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暗中则是拼了死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才艰难万分做出这样的奉侍。

总之我绝对不能成为人类的眼中之碍,我只是虚无,我是风,是空气。

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一旦受人指责,我便觉得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有误,因而总是默默的忍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则恐惧到几乎发疯。

问我想要什么,我反而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一直在讨好周围的人,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

我对人类的恐惧与过去相比,丝毫未减,潜隐在心底一刻不停地剧烈蠕动,但我的演技却与日俱进。

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公寓房间里,总觉得有人想要袭击我,给我致命一击。

我确信结局一定是不公的。

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深感奇怪、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一本正经的与人寒暄交流。

懦夫连幸福降临都害怕,触到棉花都会受伤,当然也会为幸福所伤。

在大街上瞥见熟人,即使只是与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感觉有股令人眩晕的痛苦的战栗袭遍全身。

我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上天的爱,只相信上天的惩罚。

我的那种畏惧感像是被一种所谓“科学迷信”吓到似的味道,好比担心春风里有成千上万百日咳的病菌,担心澡堂里有成千上万致人眼盲的病菌,担心理发店里有成千上万使人秃头的病菌,担心乡间的电车拉手吊环里蠕动着疥藓癣虫,担心生鱼片和烤的半熟的猪肉牛肉里必定寄生着绦虫的幼虫,肝蛭或者其他什么虫卵,还有,赤足走路玻璃碎片会从同脚掌钻进身体,在体内四处窜动,戳破眼球使人失明。

人啊,明明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

没有人在遭受别人责难与训斥时,还能愉快起来,但我却从人们生气的怒容中看到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都将这些本性隐藏着,可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像那些在草原上温文尔雅的牛,忽然甩动自己的尾巴抽死自己肚子上的牛虻。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而那些相互欺瞒却又过着单纯明了生活的人,抑或相互欺瞒却又胸有成竹地面对生活的人,着实令人费解。人类终究未能让我明白其中真谛。若我能明了,或许就不必如此地畏惧人类,也不必竭力讨好众人,更不至于与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苦难。

我一直对人类畏葸不已,并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作为人类一员的自我的言行也没有自信,因此只好将独自一人的懊恼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密闭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彻底变成了一个滑稽逗笑的畸形人。

说到为人着迷,或者被人迷恋,总感觉很粗俗,有恬不知耻愚弄别人之意。多年严肃的场合,只要有这类词出现,忧郁的伽蓝也会瞬间崩塌,流于平淡和庸俗。说来奇怪,如果用“被爱的惶恐”这样的书面语来替换“被迷恋的痛苦”这种大白话,忧郁的伽蓝似乎不会受任何影响。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倒是那些彼此欺骗,却清冽而开朗地生存着,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开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费解的。

我甚至认为,那些责备之辞,乃是万世不变的人间”真谛”,只是自己没有力量去实践那种”真谛”罢了。所以才无法与人们共同相处。正因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争,也不能辩解。

六年前的某天,我的心中映出了一道淡淡的彩虹,那不是恋也不是爱,然而经历岁月,那道彩虹的色彩却越发鲜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它。阵雨后放晴的天空中,出现的彩虹很快便会消失,而人心中的彩虹却永不会消失。请您务必要问问那个人。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难道说他就把我当作雨后在空中浮现的彩虹吗?如果是这样,我到底有没有从他心中消失呢?万一这样,那我也只能把我自己心中的彩虹抹去。然而,要是我的生命不更早地消逝,心中的这道彩虹是不会消失的。盼望您的回信。

苟活着就是罪恶的种子!我的不幸,是无力拒绝他人的不幸。一旦拒绝,不论对方或是自己心里,永远都有一道无法弥补的白色裂痕。我被这样的恐惧胁迫着。问问老天:不抵抗是罪吗?"

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把饭菜一点一点地勉强塞进口中,不住地忖度着:“人为什么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吃饭,这也似乎成了一种仪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规定的时间内聚集到一间阴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并排坐着,不管你有没有食欲,都得一声不吭地咀嚼着,还一边伛着身躯埋下头来,就像是在对着蛰居于家中的神灵们祈祷一样。”

我根本无法过那种所谓集体生活 ,什么青春的感动,什么年轻人的骄傲等等豪言壮语,只会在我耳朵里唤起一阵凛冽的寒气,使我与那种“高中生的蓬勃朝气”格格不入。我甚至觉得,不管教室,还是宿舍,都无非是被扭。

我知道有人是爱我的,但我好像缺乏爱人的能力。

因为我更像一个丑陋的怪物,虽然很想普普通通地活得像个人,但社会却一直将我当做一个怪物。

世界上所谓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我老觉得有种深沉未知的强大力量),在这种机关密布没有窗口冰冷刺骨的房间里,会让我觉得如坐针毡,倒不如飞身跳向外头,就算是片不合法的大海,游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在我看来,却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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