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字对于一个人来说，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宋轩隐约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在相互知晓对方姓名的一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比如，宋轩可以坦然对上刘文富有侵略性却温暖十足的目光，再也不用担心秘密被发现。

他看见了某种与自己极其类似的东西在刘文眼中转瞬即逝。

一点火星，可以烧毁整片森林。

直觉感受到危险尖叫着警告快点离开，宋轩不为所动，任由心脏泡在莫须有的糖水里。

硬要形容那种感觉，就是干旱已久的土地渴望甘霖，知道雨幕降下的瞬间自己会土崩瓦解，被冲散，依旧不可救药地幻想着，祈求着，自己是被暴雨垂怜的那一片空地。

宋轩笑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舒心的笑。

这下子慌乱的人倒是换成了刘文，他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压了一顶帽子在头上，显得越发英俊帅气，开口的话倒是煞风景：“要去吃饭吗，我请你。”

宋轩笑容凝固在脸上，这傻子。

刘文说他这次有了一个小假期，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虽然上面只给他一周休息，晚回去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成问题。

宋轩奇道这是什么单位，工作制度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弹性，随即打量刘文这派头，有些了然，大概就是公子哥儿出去体验体验生活，工作什么的当不了真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刘文一人打拼所得，他父母早就罹难于十多年前的天灾人祸了。

两人许久未见，要是结了婚可以用小别胜新婚来形容，可是现在感情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就姑且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粗浅描述一下吧。

洗漱过后两人躺在不宽的榻上面对面聊着天，刘文先前还有些顾虑，生怕宋轩这样性子冷淡的先生不喜欢他天马行空的聊天方式，后来发现他多虑了，宋轩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思维跳跃有时还能超过刘文，于是二人一人聊城里，一人聊城外，月上中天了还没有打算睡觉的迹象，似乎要把未见面时未说的话全都补上。

直到宋轩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有些打颤，刘文稍稍止住话头，有些遗憾：“你快些睡吧，今晚我兴奋过头了，忘了明天你有课。”

宋轩索性闭上眼，沉到梦里去了。

刘文借着摆放在桌子上尚未熄灭的烛火微光看宋轩，闭上眼的他没有平时那么冷了，带了些恬静。

刘文脑海里过了一遍两人的相识过程，嘴角不自觉弥漫上笑意。

好像在这里待多久他都不会感到倦怠，这应该就是他所向往的田园生活吧，没有黑暗血腥，抬头就能看到蓝天白云，身边有知己陪着。

宋轩昨晚睡得太晚了，今早实在起不来，匆匆忙忙赶到学堂，学生几乎已经坐满了。

他将教案摆在讲桌上，这才腾出一只手来喝水，心里不禁腹诽几句这傻子倒是能讲，精力怪好的。

离他近的学生小声嘀咕，打铃了，老师怎么像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傻笑什么呢。

好巧不巧，声音刚好落尽宋轩耳朵，他连忙咳了几声，“昨天布置的作业有没有认真完成？”

底下应了一声，陆陆续续有人将作业交了上来，宋轩数了数份数：“那开始上课吧。”

那时的学堂散漫得很，连一本正式的课本都瞧不见，上什么内容全凭老师自个儿决定。

今天要给他们讲的是《牡丹亭》，一首他非常喜欢的曲子。

于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爱情故事在宋轩温和的嗓音下徐徐开幕。

杜丽娘困于方寸之地，惋叹春光易逝佳偶未成，郁郁而终，埋于梅树之下。

书生赶考，碰巧经过丽娘的院子，梦见她魂兮归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杜丽娘活了过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故事在“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的嗟叹中完结。

宋轩还专门把自己宝贝的录音机带了来，里面只有一个曲目，那就是他母亲尚未过世之时录进去的《牡丹亭》。

学生们还沉浸在那个瑰丽的爱情故事里回不过神，宋轩按下播放键，戏腔传了出来，用一种凄美却又不哀伤的调子再次向众人传递那个百年前的故事。

一曲终了，课也结束了。

一名同学举手发问：“老师，爱情是什么？为什么连生死都不能将它隔断？”

宋轩沉默良久：“在我看来，它是一种深挚、温柔、无法形容的喜欢和牵挂之情。没有东西能成为它的阻碍。”

“包括性别吗？”

宋轩心神震荡，有些震惊看向这个学生，他眼里满满都是求知欲，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番话在这个时代有多么的大逆不道。

他想脱口而出是的，但这吃人的礼教逼他住口，他不想说谎，于是只能换了个折中的话术，有些颤抖地说出：“我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有多么无力，那孩子精准击中他的内心，他毫无还手之力。

所幸学生们已经顺着下课铃声鱼涌而出。

等他调整好情绪，发现那个英俊的少年就在门口等着他，很自然，似乎这件事已经做了不下百遍。

“你怎么又来学堂了？”

刘文把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吐掉：“一个人待在家里太无聊，来听宋先生上课。”

他走近几步：“不过宋先生你文化底蕴如此深厚，不考虑去城里教书吗，为何要蜗居于此？我能为你引荐一番，保证职位肯定有头有脸。”

宋轩细品了一下刘文的用词：“蜗居？这怎么算呢？况且城里的孩子需要教育，乡下的孩子就不需要了吗？”

刘文不理解这种行为：“虽然这环境不错，可每月工资这么少，你真的没想过出去闯闯？”

宋轩微微一笑：“但求无愧于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