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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的希望

暗夜协奏曲:Macbeth麦克白

她们将裙子和床单从大箱子里取出来,晾晒在庭院里,迎着闷热夏季难得的微风甩动这些衣物、用小棍子轻轻拍打。

卡里家的女仆大多是背井离乡的女人、低收入市民的女儿、老寡妇、穷苦农民的女儿,都是由卡里夫人从登记所雇佣来的。管家约翰先生的账本里记着每个人被雇佣的日期,她们的名字,她们父母的名字,她们家人生活的住址,她们的出生地,她们的推荐人。因此没有人敢行差踏错,生怕犯下错误会招致卡里夫人向她们家乡法院寄去一封指控信。其中尤其害怕卡里夫人惩教的便是莱雅莉——原本是没有人愿意雇佣她这样失去父母的孤女的,赛格用假文件与一堆混淆咒语伪造了她的身份,谎称她是一位骑士的遗孤,这才叫卡里夫人对她高看几分。可如果卡里夫人寄信去法院或是试图寻找她不存在的邻居、远亲,那么一定是会被识破的。

莱雅莉用锐利的眼神在纺织物上找寻跳蚤与飞蛾的踪影,与此同时,梅吉正站在矮凳上,将挂在晾衣绳上的桌布与门帘弄平整,并用管家亲自试验过的配方除去上面的油渍与污垢。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着闲话。

正午的太阳高悬在没有绿荫的庭院,晒得莱雅莉头昏脑胀,汗水黏湿了她额头与鬓角的头发。她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汗。院墙外长满青草的山坡与远处葱茏的树木在充沛阳光的照耀下像一幅色彩明快的油画。她颇有兴致地欣赏眼前清新的景致,从衬裙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速写本与用粗布包着的软色粉。这些原本都是赛格送给她的。这种被研磨成粉末的矿物制成的圆棒用来作画十分便捷,可是在她这些年来不间断的习作中消耗得很快。因此,每当卡里先生邀请画师前来定制家族肖像画时,梅吉都会偷鸡摸狗地找准机会,将他们用来绘制草稿的色粉笔夹藏在内衣里偷带出来送给莱雅莉。

她对梅吉的做法不置可否。据说偷盗是会下地狱的。可是她们都不在乎死后。反正该下地狱的人很多,神会宽恕她们的。

她用手指将绿色与黄色的粉末在粗糙的纸张上揉搓开来,做出细腻的晕染。她拥有的自由时间不多,只能见缝插针地画,因而大多数习作都草草结束。然而她并不讨厌那些粗旷狂妄的笔触。它们对她来说就像画家的秘密签名一样,即使她死后也会有人通过它们认出某幅画是她的作品。

闷热的空气被一道凉爽的风划过,简直就像是天气听到她的期盼与抱怨。她笑着舒一口气,将本子和画笔包起来藏进衬裙的夹层口袋,又仔细地擦了擦手,感受着这阵长长的风带给她的舒适快意。

晾挂在粗绳上的纺织品、她们的头发与衣裙全都受风的恩赐而高高飘起。梅吉正在清理着的桌布扬在她面前,遮蔽了她的整个脸孔,令她和莱雅莉咯咯笑了起来。

然而莱雅莉的笑容突然僵硬住了。

她分不清耳朵里盘旋的是耳鸣还是夏日的虫鸣。盛夏毒辣的光线刺在她的皮肤上,却令她浑身冰凉。

她看见梅吉被掀起的衬裙下,昔日平坦的腹部隆起一个恐怖的弧度。

她呆呆地怔在那里。风止了。梅吉面前的桌布与她宽大的衬裙慢悠悠地飘回了原位,她的脸从降落的布料后再次出现在了莱雅莉面前。她醒目的绿色眼睛里毫无忧虑,反而透出令人胆寒的冷静与戏谑。

莱雅莉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惊得脱离了整个皮囊,剧烈的耳鸣比夏天的雷雨还要响亮地撞击着她的大脑。她大步迈向梅吉,一把扯住她的手臂,瞪大眼睛与她对视。

“你再抓得用力一点,我就要摔下来了哦。”梅吉慢悠悠地说道。她站在矮凳上才刚与莱雅莉视线相平,可是她毫不慌张的语气就好像她在居高临下地同她说话。

莱雅莉感到她的手掌与梅吉的手臂相交的地方被汗液渗得又湿又黏,令她心中恐慌无比。她四处张望了好一阵,见四处安静无人,这才紧张地咬着牙,低声对梅吉说道:

“我这里有那样的药。我瞒了卡里夫人。我在来这里当佣人之前,是干游医这一行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你别害怕。”

梅吉一动不动地站着,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清澈的绿色眸子里,莱雅莉脸庞的倒影因为紧张而变了形。过了半晌她才迟缓地松开了梅吉的手腕。

“梅吉。”她严肃地叫着她的名字。

“这个孩子注定会被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星星是这么说的。天空中早已有她星星的位置了。”梅吉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你有毛病啊!”莱雅莉不敢引人注目,用低哑的声音愤怒地说道,“你脑袋里面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现在还在说你这些狗屁歪理邪说!”

“这是真的。我看见了,莱雅莉,这孩子拥有一颗重要的星。她必须到这世上来。”

“你看见什么了?你看见什么了?我但愿你真的看见了!”她失态地晃着梅吉的肩膀,愤力地伸手指了指她们身上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裙子,指了指与庭院连接着的肮脏的门,指了指那门里被油烟覆盖的火炉、篮子、桌椅,“那你倒是别光顾着看你那些狗屁星星!看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处境!看看我,看看你自己!”

“我都看见了。”梅吉很听话似的顺着她上下摆动的指尖,看向她所指向的每一样事物,平静地说道。

“那你还要——”她压低了声音,“那你还要生下它,为什么?”

“因为盲目的希望,莱雅莉。”梅吉淡然地拍了拍她抬起的手臂,用力地把她的手按了回去,“她关乎着人类的未来。”

“你病了。我可不在乎什么狗屁人类的狗屁未来。”

“我没有病。我只是很明白我们的命运。世界这么大,这么混乱,总会找到出路的。”

“你自己该怎么办?你要这孩子怎么办?光凭你的一句话,一句没有把握的出路,你就要它来这个世界上遭罪吗?如果被人发现了,你们是活不下去的!”莱雅莉抓狂地低声吼叫着,用凶狠冰冷的声音问道,“它爸爸是谁?那个裁缝学徒?还是卡里小姐生日舞会上抓着你说话的那个伯爵家的轻浮的男仆?“

她紧接着愤怒地报上了一连串名字,却都没有得到梅吉的回应。她只是带着微笑看着她,像是无奈的母亲在看不懂事撒泼的孩子。

“你知道吗,莱雅莉。星星离我们很远,它们的光要走好几年,才会传到地上被我们看见。有的时候,一颗星星熄灭了,地上的人却要好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能发觉呢。”

“别再和我说什么星星的疯话了!”

“这不是疯话,莱雅莉。”梅吉摇了摇头,神情认真,“我的父母在五年前就死了,可是现在我还能在天空中找到他们的星星。我要你听着我接下来的话。因为不久后的一天,我也会死去的。这个孩子会接替我在这世上活着,可我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如果有一天这孩子在天上找到了我的星星,会误以为我还活着,那么直到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理解我了。像那样死去,我是不会瞑目的。所以我必须在此时此刻告诉你。”

莱雅莉被她反常的神态吓得收了声,像犯错被训斥的孩子一样,气恼而不解地望着她。

“我是从爱丁堡一个叫特拉能特的小镇来的。我妈妈因为喜欢捣鼓占卜术被人控告是女巫。最有力的呈堂证供是,庄园主一家的年轻女仆们在被我妈妈咒骂之后,发现当晚厨房的黄油全都变酸了,随后他家的女儿们陆续得了急病。庄园主是个脾气暴虐的人,坚信要我妈妈血债血偿就能解除女巫的咒语。他来到我家门口,举着把刀,杀鸡一般就要捅向我妈妈,却被我的父母双双打骂了回去,无功而返。当天夜里他就做了噩梦,梦见我妈妈变成了一只黑猫,把他的皮活生生挠了下来。”

梅吉转过身去,双手将桌布撑平,左右端详了一下,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第二年,我父母被关进监狱,我作为反方证人,和作为正方证人的庄园主一家住进了监狱旁的一家旅馆。有两百来个兴奋的群众前来围观,并见证了庄园主家的女儿病发的全过程:四肢抽搐,小脑袋不停地抖动——那场面诡异极了,没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妈妈可没本事给人下这种毒咒。可我却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几个年轻的女孩犯得着故意陷害一个陌生的同村人吗?不论事实究竟如何,我爸爸很快就受不住刑招供了,接着就是我妈妈。因此他们被指控的五十二项罪行全都成立。”

莱雅莉沉默着,继续用小棍机械地拍打晾晒着的衣物。她知道被判定为异教徒的人是怎样的下场。

“陪审团一致认为要判我同谋罪,这样才能彻底歼灭恶咒。尽管我父母竭力证明我的清白,也是杯水车薪,罪行还是生效了。我看着他们被吊死。我爸爸在最后一刻破口大骂,推翻了自己全部的招供,痛哭流涕地要和我妈妈划清界限。可他还是被吊死了。我妈妈则声嘶力竭地祈求陪审团放过她的女儿。最后我没有死。因为我怀孕了,按照法律获得了缓刑。”

莱雅莉张大了嘴,手中的小棍掉在地上。

“三个月后,我被释放了。后来那个孩子生下来三天就死了。孩子的父亲叫做约翰,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是的,你没有想错,就是我们的管家约翰先生。他因为孩子的死哭得很伤心,可是我倒觉得没什么。原本我就是为了得到缓刑才同他在旅馆里云雨、怀上这个孩子的。同我一起被判巫术罪的几个女孩明知道怀孕就能免去一死,却都不愿背负女巫和荡//妇的双重骂名,最后全都被吊死了。要我说这其实没什么要紧。我们所在的世界和玩一场纸牌游戏没有区别,什么都不必太当真。后来约翰先生替我做担保人,将我引荐到他侍奉的卡里家族做女佣。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

清凉的微风摇动晾衣杆上的纺织物,漂浮无状的影子仿若地面的幽灵。莱雅莉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这个世界、他们的命运,不过都是一场游戏,一场牌局,一场演出。没有真理,没有正义,没有美德,没有永恒,没有确定。你自己不就是这样想的吗?她想道。

你自己不也是这样言之凿凿地向他人宣告,并嘲弄他们的愚蠢,笑话他们的盲从吗?

那么为什么,当梅吉这话说出口时,你会感到如此荒唐,就好像心中那股废弃的力量已经到达了顶点,却在一瞬间疲软下来。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即使一切都是这样的荒诞不经,命运比飘零在水中的落叶更加漂浮无定,你对你生活的一切当真全都都满不在乎了吗?当她湿润的嘴唇吻上你的嘴唇、发梢轻挠你的脸颊的时候,当双手被色粉笔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当灿烂的阳光被树荫一层层过滤、在树叶边缘留下金色的轮廓的时候,当你和那个男人推心置腹地交谈、却又各有保留地彼此拉扯的时候——这些时刻,你难道就全然无动于衷吗?

不是这样的。她想。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可她没有把这些告诉梅吉。于是她只是问道:

“这个孩子出世后,你打算怎么办?”

“约翰想和我结婚,可是我却不肯,要不是我极力劝阻,恐怕他早就要去求告卡里夫人了。他最后还是依了我,决定把这孩子送到他乡下的母亲家抚养。”

“为什么不答应他呢?那样做得话,你的路不是要容易很多?”

梅吉轻轻笑了笑,绿色的眼睛像机敏的狐狸那样穿过院墙,望向远处的山坡与葱茏的树木。

“我并不害怕我的前路,莱雅莉,我也不害怕世俗的标准与清规戒律——即使你顺从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们刻意在其他路径设置了重重阻碍,令人觉得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是自由的。所以我不想选择容易的路——那是他们引诱我们走的路。”

莱雅莉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她根本不明白梅吉在信口开河地说些什么,可是这个世界给她们制造的艰险与束缚已经够多了。她至少不该再成为令梅吉痛苦的另一道枷锁。

梅吉的目光难得露出温暖的神色,她的声音比夏日里的风更加柔和:

“放心吧,莱雅莉。我是一定会保护这个孩子的。这不光是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更是因为她是特别的——她是一个老灵魂,她会明白她来这世上的使命的。她会为人类带来希望,即使那是盲目的希望,也总归好过没有。”

很快到了正午,厨房里喧闹了起来,火炉也点燃了。她们将干透了的衣服折叠好收进筐里,便去厨房忙碌了。直到那天晚上,她们都没再交谈。

那天夜里,莱雅莉熟练地绕过同屋其他女仆们的床铺,犹豫地在熟睡的人群中望了梅吉一眼,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她借着庭院墙上悬挂的火把,一页一页地翻着自己的速写本。梅吉的身影出现在纸上风景里的频率在最近几个月越来越低。事到如今莱雅莉早已放下了对她的痴迷,她们之间的情愫转变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

她不自觉地来回翻动着纸张,不同角度的梅吉的身影夹错在不同的风景间,那些图像快速闪过的残影比回忆还不真切。为什么梅吉说她们是自由的呢?她们到底哪里自由了?她觉得她们的一生都困在这些画里了。难道能够读星星的人就会变得更加自由吗?

她想到梅吉说过的话,不禁沉思了起来。她再不愿相信梅吉的关于星星与预言的鬼话也不能否认一个神秘的巧合:那些疯话与赛格曾经展示给她的故事书异曲同工。可如果一切的命运真的是提前被星辰书写好的,那么他们活这一遭、走到生命的终点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像小说和戏剧里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物那样,用来给观众取乐吗?

莱雅莉不明白命运。她不明白命运干嘛非得那么残酷。如果换她来写这些人的命运,那她顶多叫他们经历些出门时找不到靴子,或是勺子整个掉进汤里之类的小挫折。

莱雅莉很想明白命运。命运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的难处?如果它肯告诉她的话,她也是能够理解它、宽恕它的。所以啊,命运,告诉她吧,向她开恩、启示她吧。不要叫她明知自己的矇昧却还要受矇昧之苦,不要叫她迷失在它为所有人打造的命运荒漠里,不要叫她的灵魂被真理的光辉抛下,只能被黯淡的时间拖住脚步无法前进。

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夏夜的繁星,希望它们能够像梅吉和赛格声称的那样,也向她吐露只言片语。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

梅吉也好,赛格也好,他们不是都说星星的语言只要用心就能读懂么?可是为什么不论她如何祈求祷告,星辰的闪烁都没有变换成音律,向她展露丝毫警言真理?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被星星抛下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的无用和愚蠢。她的眼睛因为长久的瞪视而酸涩,心中更是感到荒凉。可她没有流泪。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去世的时候,许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她都没有哭。

她的眼眶深深凹陷,里面盛得下很多悲哀、很多痛苦、很多辛辣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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