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横滨综合竞技场。
裁判席上,身着蓝色衬衫的男裁判敲响了铜钟。此时的竞技赛场上,九名戴着骑行头盔,穿着不同颜色的长袖衫的自行车运动员,以身体向前弯腰倾斜的姿势,露在配套短裤外的精壮小腿,双手紧紧握住两端金属车把,脚下一齐踩着蹬板,全速行驶在绿色的塑胶赛道上。
位于二层的5号观众席上,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外着棕色风衣的墨镜男人正双手撑在栏杆上。墨镜下方的一双三角眼,正紧紧盯着下方赛道上的激烈赛况。
“很好很好,就这个势头,对对,就这样就这样,一直到终点。啊!不行不行不行,加点力呀!唉——”
先后进入赛道终点的是穿着白色,橙色,绿色服装的选手,对应的号码分别是1号,6号,3号。
墨镜男人买的是三连单的票,他所押的号码分别是2号,4号和8号。自不用说,这又是选手不给力,期望落空的一天。
“有押中吗?”微弱的电流声后,男人右耳中戴着的无线电耳机传来低沉的男声。
“没。”墨镜男人不悦地咂嘴,握着票根的手砸了一下铁皮栏杆。“啧,真是的,这些家伙好歹也给力点,不要每次一临近终点就不行啊。”
“运气真不好。”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抱怨般地嘟囔一句后,男人的视线移开赛场,瞟到底下观众席,把镜片稍微往下压了压。
“找到狗了吗?”
“我看看啊……哦,看到了,在那儿正开心得摇尾巴呢。”
当看到坐在观众席的第四排,那个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男人后,墨镜男人眼神一变,把手中的失效票根撕碎,和自行车竞技赛事的宣传单揉成一团,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随后走下楼梯,来到一层的观众席。
赛场上,解说员正透过大广播进行播报,声音响彻全场。“本场比赛,1号选手不负众望,以非同寻常的速度飞奔而来。而6号和3号选手也毫不逊色,在赛场上发挥出了相当优越的水平……”
一层的2号观众席上,穿着花衬衫,剃着极短寸头的男人,叫犬坊。此刻他正翘着二郎腿,一脸兴奋地看着手里的票根,照广播的内容核对着票券上的选手号码,嘴里念念有词,抖着脚,“1号,6号,3号……”
“哟,小哥,中了呀?”
墨镜男人双手插着口袋,走下台阶,来到正校对得不亦乐乎的犬坊的身旁,坐了下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和我说话?
被无端打断兴致的犬坊抬起头,看向身旁这名戴着墨镜的奇怪男人,一脸不耐烦。
为什么说他奇怪。明明今天是阴天,一点儿阳光都看不到,这人居然还戴着墨镜。要么就是在装酷钓妞,要么就是害怕别人认出他的脸。
这家伙肯定来头不一般。直觉这么告诉犬坊,于是不自觉地放下二郎腿,恢复成正常坐姿。
“真羡慕你,居然能一次性押中三个。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运气就好了哟——”墨镜男人耸了耸肩,把他手里的票根拿过来看。不,应该不能说是拿,这太客气了,是直接从犬坊手里把票抢了过来。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脑内首先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犬坊并未在意,只觉得这家伙是活的不耐烦了。
“喂,做什么呢?你的票呢?”犬坊立刻不乐意了,方才的高兴瞬间灰飞云散。
“说来惭愧,一个都没中,被我扔掉了。”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家伙,随随便便拿别人的票根去看的?自己输了就拿他来寻开心吗?
所以,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犬坊对他感到更加可疑了。
“我说老兄,你到底谁啊?”
“咦,不会吧,居然这么快就忘了我?明明之前我们见过面的好不好。”男人似乎很吃惊的样子,摘下墨镜,将镜架挂在衬衫领口,“现在想起我了不?小犬坊。”
在男人露出双眼,脸上呈现出笑嘻嘻的表情的那一刻,犬坊整个人呆住了——他是伊势佐木署的警察宫平!
“宫、宫平刑警……”
“你最近又在偷偷摸摸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吧?正好,我想和你聊聊。不过,在这里聊那些事有点儿影响市容。方便起见,去我们警署兜个风如何?”
犬坊心中顿时警钟大作,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情惦记着拿回他的票。首当其冲的就是立即站起身,迅速跑向观众席后的安全通道。干他们这一行的,每当见到警察总会忍不住条件反射,身体总是比意识率先一步做出了行动——逃跑,有多远跑多远。
“真是不乖啊。”
宫平见状,只是不慌不忙地起身,看着犬坊慌慌张张逃离的背影,对无线电那头的人说,“小狗朝2号安全通道逃走了。接下来就交给你啰,小达。”
“了解。”简短的回复后,耳机那边切断了讯号。
只有零星照明,充斥暗黄色光芒的地下通道内,犬坊跑了好一会儿,已经远离了室外观众席。他来到放有选手备用的自行车的停放点,扶着墙,喘着气,回过头察看有无宫平追上来的身影。
当看到身后空无一人时,犬坊不由放下心来。
什么嘛,那个臭条子单枪匹马地过来向他挑衅,还说什么要去警署兜风的屁话,简直就是虚张声势!吓唬谁呢!
就当犬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放下戒备,悠哉悠哉地准备走出通道时,突然,从拐角处,有人朝他的侧脸来了一击重拳,还没当犬坊从鼻腔发热发烫,脸颊颧骨爆裂的极痛感里回过神来,一个戴着藏青色围巾的身影窜了出来,朝他站不稳的身体,又一拳狠狠砸在了腹部。
“可恶……”
犬坊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捂着腹部,强迫自己脚跟站稳来。
“喂,你他妈又是谁啊?!”
“装什么傻,之前打过照面不是吗。”
戴着围巾的高瘦男人走出通道拐角,来到他面前,离他约四步远。
刚才一时慌乱没看清,现在借着头顶的灯光,犬坊总算看清楚了那个围巾男人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标配的西装搭运动鞋,脖子上系得毫无章法,脱了毛线的围巾,还有那一副和没睡醒似的眯眯眼,这货就是宫平的同事杉浦无疑!
不行,绝对不能被这俩条子抓去,要是被上面的人知道了,他可就真的玩完了!
犬坊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刀,把刀片从刀柄里展开来,然后大喊着,向前直奔过去,尖锐的刀锋朝杉浦身上刺去。
杉浦的面部表情仍然没有变化,操控身子灵活地进行着左右闪躲,找准时机,一拳击中犬坊持刀的手腕,打掉了那把折叠刀,随后就是一脚踢出去,精准地落在他的腹部。
这回杉浦用的力气毫不留情,趁犬坊的嘴巴瞬间吐出一股透明的胃液的同时,杉浦将他身子背过去,压制在地上,用手肘顶着他的后颈,膝盖压住他的后腰,一手钳制住他的两只手腕,看了一眼腕表。
就当杉浦在看时间的时候,犬坊开始躁动,手脚开始不老实地挣扎起来。随后,他突然感觉被剃光的后脑勺一凉,有什么金属硬物抵在了他头上。
“再乱动,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杉浦手中握着警用的左轮手枪,枪口顶在犬坊的脑后,用听不出情感的冰冷语气对犬坊说。
不止是宫平,他之前和杉浦也打过几次交道,所以他了解杉浦这人的性格——从来不整那些虚的,说到做到。
犬坊吓得腋下顿时冷汗直流,生怕下一秒脑袋就会开花,于是再也不敢乱动,整个人变得老实无比。
“下午三点二十七分,以涉嫌非法持有管制刀具和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现将你逮捕。”
杉浦揪住犬坊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背对着自己从地上扯起来,带着他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
“先别那么快走,小达。”
来人是宫平,只见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犬坊面前,手指头夹着刚才从犬坊那儿“得来”的票券,那张押中了本次赛事三连单的三个号码的票券,在他眼前晃了晃。
宫平朝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在和我们一起去警署喝茶之前,小犬坊,你是不是应该先把奖金给兑了呀?”
于此同时,横滨中区住吉町。
路边的一间弹子房,一个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推开双开玻璃门走进来。在震耳欲聋的机器音响声和五光十色的灯光中,他先是在换珠机前兑换了一筐小钢珠,然后在一台“777”的老虎机前坐下。
城崎旁边的机器前坐着一名30岁上下,穿着短皮裙和长筒靴,打扮时髦的女性,她叫知念绘里香,以前在区政府上班,现在是一名自由记者。只见绘里香正弯腰往老虎机的投珠口里投小钢珠。
城崎把那筐小钢珠抱在怀里,默默看她打完了三把“777”。随后,城崎从钱夹子里抽出约十张福泽谕吉,放在绘里香大腿上的篮筐里。
绘里香将十张万圆纸币收起来后,从一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城崎。
“谢了。”
城崎将信封收进内衣兜,把自己那筐小钢珠放在她面前的操控面板上,站起身。
“买了这么多,不玩两把再走吗?”绘里香抬头看了一眼城崎。
“不必了。送给你玩吧。”城崎双手插回衣兜,离开了弹子房。
在用来提供现金兑换的小木屋旁边的巷子里,城崎将信封里的东西取出来,开始查看这几张折叠的A4纸。这些都是有关大规模暴力团体相生会与横滨市内的那些龙头企业的交易名单。
看了一会儿,城崎带着满意的笑容,将名单放回信封,收了起来。随后,走出小巷,开车离开了这儿。
临近四点半,宫平和杉浦两人押着拷着手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孔边还残有血痕的犬坊,回到了伊势佐木警察署的地下室。
和其他用来储存证物卷宗,或是放置警备用品的房间不同,这是个没有堆放杂物的,十分宽敞的大房间。
唯一不足的是,这儿密不透风,不见光日,墙上也没有安装时钟,在这儿待久了很容易将白天和黑夜搞淆。
但四系的几名警官似乎很喜欢这儿,没有人会问他们缘由是什么。大概是因为这儿隔音很好,门一关上,一切谈话都不会被门外的任何人听到。
越本在此已等候多时,手里的时尚杂志都被她翻到边角微微发皱。
“搞什么?你们真慢。喂,是不是你又赌瘾发作了?”越本放下杂志,一脸不悦地问宫平。
“哪有。就玩了一次。不过赢了五百万。就当我们的经费来用吧。”宫平抬手,笑着伸出五根手指。
“吹哪门子的牛呢。就你那衰得要死的手气,不赔钱就不错了吧?”
“哎,此言差矣。”宫平拍了拍夹在他和杉浦中间的犬坊的脸,“这回都是托了小犬坊的福。你说是吧?”
见犬坊装哑巴,宫平也没耐心继续理睬他,干脆把他往前推到越本那边去。犬坊脚下踉跄了好几步后,才重新堪堪站稳。
杉浦扫了一眼房间,就在他们出发去竞技场之前,城崎还在这里的。可现在只剩下越本一个人。
“系长人呢?”杉浦问她。
越本耸了耸肩,“不清楚。外出搞调查去了吧。”
听到作为领头者的城崎不在这里,犬坊内心不由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清楚,虽然这三人的手段也光明不到哪里去,但城崎那家伙才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恶德警察。
“话说回来,他就是知道那个败家子和针谷组勾结在一起的人?”
越本从椅子起身,走到犬坊跟前,凑近他的脸,用看某种货物的视线打量着他全身上下。
“没错。他知道的内幕可多啦。”宫平看着犬坊的背影,露出讥讽的笑容说,“要是当成商品卖的话,可以赚不少钱呢。我看卖个五千万也不算过分吧!”
犬坊慌张地回头看向宫平,“宫、宫平警官,您别……”
“放心啦!贩卖人口那种腌臜事,我们几个才不干呢!你把我们想象成什么人了?”
“那、那倒也是……”
越本的手抚上犬坊的脖子,指甲在他的皮肤上摩挲着,让犬坊有种她下一秒就要用指甲戳进自己喉管的感觉。
突然,越本猛的将他的下颚抬起,强迫犬坊与她对上目光。
“是吗。那可要好好利用一下了。”
和越本眼对眼的犬坊,在她的那双美目里,看到了虐待狂在感到兴奋之时所持有的奇异光芒,脊背开始冒冷汗,手脚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害怕了?”杉浦问。
“喂,越本,你可别把他玩坏了啊。能不能和那群家伙碰头就全靠他了。”宫平说。
“当然。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越本低头问犬坊。
犬坊知道,在他们几人面前,他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
“您、您问……”
“你之前是相生会的人,应该知道市内的南星贸易公司和相生会下属的针谷组,私下有毒品买卖的来往吧?”
“知道,知道。”犬坊连连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会选择在什么地方进行交易吗?”
“这个……”
“你不知道吗?”越本眯了眯眼。
“当然知道!就在……”
越本听完,红唇露出一个标致的微笑,却让犬坊看得不寒而栗,“犬坊先生,你做的很棒。在把那群家伙一锅端掉之前,我们就好好合作吧。你要是不听话的话,我们可是会很为难的。毕竟我们还不想和你们的老东家相生会搞僵关系,得把你活着送回去才行。你说呢,犬坊先生?”
“是、是……我知道了,警官。”犬坊垂下眼,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嗯,这样才乖。”越本像摸小狗那样,摸了摸犬坊的头顶。但犬坊的寸头剃的太短了些,头顶那些未长出多少的毛刺让她感觉有些扎手了。
“要不是为了搜查,不能私藏案件关系人,不然,我真想把你留到头发变长一些。到那时候,摸你的头,应该就会顺手很多了吧?”
“警官,您……”犬坊眼中突然变得十分惊恐。她该不会是想要……
“开玩笑的啦。你还真是像只小狗,这么容易就听人的话呢。”越本笑道。
越本俯下身,贴上犬坊的耳旁,娇声说。
“不过,要是你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话,就别怪我要惩罚你哦?”
“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协助各位警官的……”
“那我们可就这么说好了。”越本似怜爱一般,摸了摸犬坊的脸,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条带有小球的黑色口塞。
由宫平帮忙钳制住他的下颚,将下巴强制打开后,越本趁机将口球塞入犬坊的嘴中,在他的后脑勺将松紧带扣起来,系紧。
然后,越本抬起脚下6公分高的细跟高跟鞋,一脚踹向他的膝盖,致使犬坊跪倒在地后,又一掌扇了过去,犬坊一时头晕眼花,整个人被迫侧躺在地上。紧接着,杉浦拿来一条有手指头那么粗的麻绳,将犬坊的两只小腿牢牢绑在一块,让他无法动弹。
“唔!唔!……”
犬坊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中含泪,艰难地仰起脖子,望着站在上方的警官们,眼神十分复杂,有痛苦,有求饶,有畏惧……
看着这样的犬坊,与一个小时前截然不同的犬坊,宫平和越本两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笑,尤其是宫平,将笑声拖得低沉漫长,回荡在地下室里,而杉浦则是站在犬坊的背后,低头看着犬坊的后脑勺,挡在围巾下方的嘴唇,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在三名警官形成的超高强气压的包围之下,犬坊心知,自己就算最后不会死掉,也会被这几人玩到神志不清,意识沦丧。因为他们是比黑社会还要恐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