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压抑的啜泣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响起。而今夜只有倾洒满室的月光和无异于凝冻在冰层中的空气。
年轻人坐在落地窗前,轻抚身旁的橘猫,静静注视着窗外。那弥漫了整个白日的雾终于在夜晚散去。缀落在深邃苍穹的疏星以微光勾勒出楼房高低连绵的轮廓。没有灯,晴夜遗留死寂。任由银白的月光将自己包裹,年轻人闭上眼,缓缓后仰,平躺于地板上。
二十四平方米的屋子里响起一声轻轻的猫叫,随后归于寂静。
(一)
我醒了,撑着地板坐起身,空气顺着气管清晰地流入肺腔,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尘埃在空气中的浮动,彻亮的月光让骨头泛起泡沫。我触摸手心,掌纹凹凸着向五指蔓延,温热而柔软的触感驻留在指尖。
“喵——”
是橘猫,我向靠近它的地方挪了挪,它轻轻嗅了嗅我的手臂,跃上一边的床。莫名的疲惫升起,我站起身,爬上床,倦意袭来,我睡去。
(二)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又到了冬天。
冰冷刺骨的风挟带水气叫嚣着钻进打开的窗户缝,搅散屋子里驻留了许久的温暖气体。橘猫娴熟地从一旁的桌面跳上我的肩膀,用头蹭着我的脸颊。放在窗台上的手渐渐失去温度,传来阵阵刺痛,白皙的皮肤开始泛红,不久便显现极淡的青紫斑驳,关节处快要失去知觉,变得僵硬。我伸出一根指,在手背按下,注视留下的白色指印在血液缓慢的回流中一点点淡去。
窗外一如既往地灰沉,白天的雾从不消散,楼房在朦胧中参差错落,没了边际地铺陈开,入目尽是寡淡阴郁的钢筋混凝土。我曾好奇它们的数目,毕竟我蜗居于其中的一间屋子。更准确地说,是一间画室。原来我的习惯定说不上良好,颜料管,画刷,废弃的纸团散落在画架边,墙上也有先前调色留下的大片斑斓和调色刀留下的划痕。尽管过了很久,我并没有收拾,今后仍打算置之不理,权当留作纪念,也轻松自在。
“喵———”
风裹着猫叫划向耳畔,我用冻僵的手关上窗,顺带拉上窗帘。这些遮光良好的绸布隔在窗前,和微黄的日光灯一起创造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温馨舒适,连心底隐约的忐忑也很好的褪去。
现在,温暖重新聚起。
(三)
电子记录仪是一种很贵的东西,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支付不起,因此我十分认可用笔记本记录的方式。
眼前这本笔记本已经工作了21年,边缘磨损翻卷,纸页泛黄皱起,好在纸质足够厚实坚韧,翻看起来绰绰有余。本子里最破旧的一页画着一张时至今日共用了五年的七张工作时间表,页眉上顿挫有力的“二十岁”字样已不再清晰。笔记本的扉页上用彩色的蜡笔以稚嫩的笔划写着“艺术”,如今早已模糊。翻开的每一页上记录着琐碎的日常。当手指抚过那一行行或是漂浮或是驻扎在纸张上的文字时,寒凉与温暖顺着流向掌心,触及血管的每一处腔壁,那些曾被水滴浸染开的墨迹如今摸起仍然湿润,那些埋头欢笑留下的鼻息依旧轻促。皎洁与瑕疵并接。
我没有接着写日记。在感谢拼搏与肌肉记忆在一个月内重新赋予我一名画者的意义后,我想到了以画画的方式代替写字。
等会还要给一个孩子上课。尽管全年无休,现在的生活依然很拮据,但我并不在意,就像面对常年隐于雾与云后的太阳,世界照常运转。日光却与阳光有异,但总比黑暗要好太多。
“呼——”
我撂下画笔,凑近因被彩色遮住而不再枯黄纸面,端详刚完成的画作。余光瞥过桌上的手表。
已经下午1点了。
(四)
两点钟,我站在三十六楼的门前,按响门铃。铃音未落,门已打开。孩子站在玄关处,静静看着我。
我朝他扬起笑脸,“你好,今天还是我。”
“耶——!”,伴着一声欢呼,那张稚嫩脸庞上的紧张一扫而空,烂漫与喜悦取而代之。
“这么开心?”,我笑着任由他柔软的手牵起我,蹦跳着走向画架。
“今天画什么?之前的画寄给爸爸妈妈以后,他们很喜欢!只是有些颜料不够用了,上上个星期买的新的还没到,不过可以理解,外面的雾那么厚,楼间的路像迷宫一样,我上次跑出去找了半天才回来......”
像是疯狂摇晃后打开的气泡水,小孩子喋喋不休,清脆的声音噼哩啪啦地打碎屋子里的安静,空气也跃动起来。
我随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始教他。颜料在纸面上铺展开,交叠融合,缤纷的画面一点点呈现,渲染一种“纯粹”的色调,给予溺水之人氧气。
四点钟,孩子送我到门口。
“早点休息,我走啦—”,我回身同他道别。
小孩子低头看了一眼鞋尖,复抬起头与我对视,“下次还是你。”那双漆黑瞳孔中的光点隐隐闪动,小心翼翼的神情不由让我想起的初次见面。彼时相望良久的沉默无言,小孩皱起的眉宇,顺着两颊低落的眼泪和那通红的眼眶无声诉说的悲伤一一如潮水随记忆复现,携带一种若秋霜的寒凉苦涩缠上心脏。
我轻叹一口气,弯腰抚上他的额头,郑重承诺,“下次还是我。”
(五)
“哗——”
我拉开窗帘。今晚的月光格外亮,一如我初次醒来的那个晴夜。
我在床沿盘腿坐下,拿起逗猫棒,橘猫扑追着吊在空中的毛球,欢脱的样子与伊始的冷陌大相径庭。
我很理解当初的我为何选择离开,当梦想被现实挤压蹂躏,漫长雷同的每一天一点一点消磨最初锋利的棱角。那永远拨不开的雾,那永远见不到的太阳,让惶恐从脚下蔓延。独属于昨日的悔恨不休不止地缠上脚踝,而流逝的时间掐着人的脖子向前拉拽。双手被捆绑起来,头颅被按进冰点的水,在窒息的眩晕与无声的悲泣证明一切只是一个空心气球,针被递到手上,“啪——”,爆破的声响中幻境碎了一地 。
曾经的我啊,我默哀你所承受的痛苦,我哭泣你静坐在碎片中的死寂,我告别你沉默的离开,我感谢你对我的迎来。
那无数次在黑夜响起的悲咽,那无数次停留的寂静,在这澈亮的月光下,在这些耸立的高楼里,今夜,会有多少人选择以“隐匿”换取永恒的逃离?
困乏从四肢升起,我放下逗猫棒,起身拍了拍猫头,躺上床闭上眼,任由倦意将我裹起。意识在柔软的被子中逐渐与身体抽离,向梦想漫去。
当明日的太阳从雾后升起,我还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