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91

很快，满朝文武便一致认为福亲王当真是不愧其被皇上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念叨的“尊贵命格”。

也对得起皇上这么多年来那叫人腻歪的宠爱与偏心。

本朝到如今为止，许多老臣都是从先帝朝走过来的，也是亲眼瞧着当今从那个圆明园阿哥一步一步走向九五之尊之位的。

本以为皇上便已经算是天赋异禀，明明没有受过什么正统的继承人教育，当年出现在先帝眼里时，其心性手腕等也基本定型。

却在之后为帝的这二十年间把握人心、收拢皇权、治理国家，堪称一句明君。

纵然初登基时略有些风波，却也都很快以还算体面的方式平息了下来，当时许多先帝老臣面上不显，心里都很是啧啧称奇的。

但对于永瑚这个福亲王，说实话，一开始众位大人也并没有寄予很高的厚望。

当然，这不是说大家就都觉得永瑚资质一般或者怎样的。

其实正相反，这么多年来因着皇上的宠爱，永瑚也算是在御前，在许多大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众人自然知道福亲王的聪慧机灵。

可也是因着皇上这从小到大的宠爱，在这些厮杀了几乎一辈子的大人们眼里，福亲王这位自幼在蜜罐子里长成的天之骄子，恐怕并不能很好很快的适应这权利场的残酷黑暗与复杂血腥。

这担忧倒也有理，用后世的话来说，从小得到许多爱的孩子，开朗自信、坚定坚强是真，但大都性格里保留有更多的天真纯善也是真。

更何况，若要以清朝人的眼光来看，福亲王得到的爱何止是足够，简直就是超标，皇上对其简直堪称溺爱了。

所以众人也做好了要跟这位“聪明但天真”的小王爷艰难磨合历练上好几年的准备了。

总之头顶有皇上坐镇把控，身边有高斌父子这一对儿老狐狸中的老狐狸父子盯着，也没有人敢动什么多余的心思，左右便是磨时间呗。

结果众位大人们就被开了回眼———原来当年那钦天监正当真是有两把刷子的啊。

是的，虽说时人大都信奉命格之说，且也相信于重阳当日降生于当时还是贵妃的皇后娘娘腹中的福亲王自然是命格贵重的。

但皇上当年那一串又是氐宿又是重阳九九九、旺父旺母旺家国的说法实在是太过惊人了些，心里暗戳戳嘀咕过皇上为爱子造势，夸大其辞、用力过猛了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的。

可结果……

你说这是平日里那个福亲王？那个“蜜罐里长大”的十五岁的孩子？

心性坚定、利益平衡、冷静理智、洞察人心、决断取舍……

哪一样都不比已经做了二十年皇帝的当今差，要不是重臣们都知道皇上从头到没有给过福亲王一点额外的建议和指导，众人都要以为皇上这是到底舍不得权柄，坐在园子里远程遥控福亲王的呢。

莫非真的是天神下凡了…

不止朝臣们惊异，弘历在得知一切后也觉不敢置信，当然，以他老父亲的心来说，自家宝贝儿子当然是全天下最好最优秀的。

可永瑚的优秀还是大大的出乎了弘历的预料，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失落。

虽然已经做好了放手的准备，但在弘历的预想中，也有些小小的期待着永瑚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时挺身而出，以一个无所不能的强大父亲形象为儿子遮风挡雨、排忧解难来着。

倒不是说弘历会借此做些什么，只是想要在儿子心里加强一下自己的高大形象而已。

可惜儿子太能干，不需要老父亲的救场，心里为自己排演的高光戏码也没机会上演了。

在为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骄傲的同时，难免有些前浪死在沙滩上、英雄迟暮的失落。

越想越不开心的弘历索性大手一挥，决定提前自己和晞月的旅程，臭小子这么能干，那就好好干去吧！

留下一道正式命福亲王监国的圣旨，又将自己常用的几方印玺派人送到永瑚手里，弘历和晞月便直接低调出发了。

连让永瑚和自己亲亲额娘告别的机会都不给。

一开始，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离京的人并不多，圣旨和印玺之事，人们也只以为是皇上见福亲王做的不错，所以才正式发下明旨而已。

直到人们渐渐发现，军机处和六部几位大人都不去圆明园请安面圣了，连福亲王也没再出宫往圆明园去过了，许多人才反应过来。

皇上他……竟然真的将整个大清帝国就这么交托给了自己年且十五，连大婚都没有的儿子！

一时间有人震惊、有人担忧、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直到几个月后，一则消息送回京城：准噶尔部首领綽罗斯·达瓦齐叛乱，杀了恒娖公主的额驸，并囚禁了恒娖公主，还向清廷发来请求，要求大清许嫁恒娖公主。

消息一传回来，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有人勃然大怒，认为如今的大清正是兵强马壮的盛世大清，岂能容小小的达瓦齐折辱我大清固伦公主！

如今已不是初入关那会儿了，公主二嫁，还是被迫嫁给自己的杀夫仇人，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也有许多人觉得，大清与准噶尔打了几百年了，一直没能获得彻底的胜利，何必再做无用功，劳民伤财，再加上公主已经被那达瓦齐掳了去，若是能就此消弭一场战争，嫁…便嫁了吧……

再加上一个哭哭啼啼要救女儿的太后，一群嘀咕着福亲王到底年幼，这样的大事恐怕拿不了主意的有心之人，整个朝堂上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人人都在上奏、求见，向福亲王进言并发表自己的意见或建议，偏偏一连几日，永瑚既不表态，也不做个决断。

于是众人越发地激动急切起来，也有人觉得福亲王到底还小，没经过大场面，平时瞧着还可，如今大事一出，便立时没了主意了。

在这样乱糟糟的大环境下了，大部分人都争得上了头，唯有一些平时便性子稳重的，注意到最上面那几位顶头上司。

除了第一日刚得知此事时发表过意见，后来这几天除了旁观发问，再没有开过口，于是也都默默闭上了嘴巴，不言不语。

果然又过了两日，这朝堂之上站着的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猪，基本也都明了了，至于朝堂之外的，宗室里的，还有那些留驻京城的各方势力，也都被摸了个七七八八之后。

福亲王直接在朝堂上发难，一番调任、贬官、夺职和明升暗降的操作下来，直接以雷霆手腕将整个朝堂和京中势力过了一遍筛。

虽然只是粗筛，但这也已经足够福亲王张开自己的势力触角更进一步深入朝堂，开始将皇权往自己手中聚拢，而这整个过程，福亲王甚至没怎么依靠自己母族高佳氏的帮助。

年幼的福亲王显然也深谙平衡之道，高家是他的母族，自然可靠，但如今的高家在皇上的提拔下已然成了圣祖佟半朝一般的存在，权势已是盛到了极点。

到了这一步，若不是想捧杀高氏一族，自然就得适当的缓一缓高氏的步子，而高斌父子也很不介意退上几步，于是这次事情整个高家全程没怎么参与。

高斌父子全程只是表了个态，旗帜鲜明的站在了福亲王身后，之后便保持了沉默，任由福亲王自己施为了。

而福亲王显然做得也是非常极其的好，此事之后，朝堂上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暗暗的归心于福亲王了。

这整件事里，高斌父子面对滔天权势时的清醒与克制让人侧目，暗叹皇上果然没有看错人。

福亲王的沉稳从容、谋定而后动就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了，至此，几乎所有人都在叹服中低头了，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根本没有臣下奴才放肆的余地。

这时众人也知道了，原来消息传回来的当天，福亲王就令蒙古那边出兵了，这几天的功夫，八旗粮草兵马也已齐备，马上就要发兵准噶尔了。

特意从圆明园赶回宫里的太后听闻此消息后，在为永瑚城府手腕叹服的同时，也总算是松了口气，脸上稍稍有了些笑颜。

只是太后显然放松得有些早了。

永瑚姑姑当年为大清和亲，孙儿自然不会让她再被达瓦齐折辱，皇玛嬷放心，我大清军队一定会平安将姑姑带回来的。说来，皇额娘虽然在外，但也很是关心姑姑之事，还特地传信一封，让孙儿转交给皇玛嬷呢。

太后此时是怎么看这个孙子怎么喜欢，觉得比他那个冷心冷情的皇阿玛可靠多了，对于晞月的来信，虽然意外，但也乐呵呵的打开了。

下一刻，脸色大变，张着信纸的手无力摔落在桌上，腕上的翡翠手镯应声而断。

福伽连忙上前查看主子状况，却被太后轻轻推开，看向对面的好乖孙永瑚。

福伽这时候也意识到，福亲王的反应也太过淡定了些，就算心里当真不在意，作为孙儿，面上也不该如此冷淡才是啊。

永瑚轻啜一口茶水，放下手中茶盏，这才笑着开口，这一刻太后才发现，这个孙子脸上的温和笑意和他的生母是多么的如出一辙！

永瑚皇额娘也是担心孙儿年幼，早婚于身体和子嗣都无益处，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这一点，想必皇玛嬷是最能明白的吧。

福伽有些不明白，不是说是皇后娘娘宽慰太后的信件吗？怎么又扯到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

然后，她很快也明白了。

永瑚其实孙儿虽然提前派了人去救恒娖姑姑，但这世上之事，除了人力之外，许多时候也还是要看天意的，姑姑是平安被救出、顺利回京，还是被叛军绝望之下斩杀，孙儿虽已做出努力，但也不敢保证。

说着永瑚叹息一声。

永瑚如今只盼着皇玛嬷福泽能够护佑姑姑吧，要不然……姑姑身死，虽然比不上皇玛嬷崩逝要守孝的时间长，但孙儿的婚事好歹也能再拖上一年罢，皇额娘想必也能稍稍放心些了。

福伽王爷！你怎么能……

福伽的震惊在永瑚温和的视线中渐渐消弭，再低头去看太后，骇然地发现自家主子已经满脸灰心绝望，似乎已经心生死志，半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了。

太后自然是绝望了，她内心深处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终于被证实了———皇后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放过她！

之前要她活着，一是她还有用，二怕是也为了叫她尝遍为儿女担忧痛心的苦，这些年来为着这三个或远嫁、或绝嗣、或离心的孩子，太后也着实没有一天心里是真正开心的。

而如今皇后用不上她了，她的死期自然也就到了，而且不止临死之前要让她再痛苦一回，还要用她的死来为自己儿子的婚事再多争取几年时间，当真是物尽其用了！

太后泪水滴落，是的，她已然做出了决定，且不说对大女儿的愧疚和疼爱，太后也不傻，皇后已经是容不下她了，就算是她能狠下心牺牲恒娖来保全自己，那八成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不过，作出决定的太后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对死亡的恐惧，只余满身的沉重与满心的疲惫不堪，以及……

皇太后哀家……能不能等恒娖回来，看她一眼…就一眼。

太后语气卑微地恳求道，恒娖嫁出去二十多年太后便想了二十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当年那个骄傲美丽的小姑娘长成了什么样子。

福伽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永瑚唉……皇玛嬷这又是何必呢，皇额娘的意思想必皇玛嬷是已然明了了的。

可惜对面的永瑚完全不为所动，看着太后可怜的样子眼里心里一丁点波动也没有。

即便此时此刻，太后也不由得再次心中感叹，果然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听明白永瑚意思的太后最后一点期望破碎，一口鲜血呕出，她怎么会不明白皇后的意思。

皇后就是要让她在得知自己女儿平安的那一刻去赴死，死在女儿踏上回京路上的那一刻，死在貌似终于有望得见二十多年未见的女儿最后一面之前，而且这不单单是要让她不瞑目。

母亲得知女儿得救，在连日的担忧大悲之后又大喜，心情激荡之下去世，这让恒娖日后该要如何自处？

且不提太后这重身份，只说生母因自己去世这一点，便足够恒娖往后余生都活在愧疚难安之中，终其一生也不得展颜。

至此，太后三个儿女的人生就都烂完了，她们是都会好好的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莫说属于太后所出本应有的尊贵美满了，她们的余生剩下的，只是各有各的不同滋味的痛苦。

当然了，她们还有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如果，这能抚慰到从小生在富贵窝里的三姐弟妹的心的话。

可说一千道一万，最起码她们都能活下去，只这一点，就足够太后乖乖赴死了。

见太后已然认清了现实，永瑚笑着起身行礼告退离去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忙呢。

京里出了这么大事，于公于私帝后当然都要回京了，永瑚自然是欢欣雀跃迎接自家亲亲额娘和阿玛回家了。

什么外八路的姑姑和害过额娘的祖母，管她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