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落入蛛网的蝴蝶

沈清秋感觉自己在漂浮，先是漂浮，然后渐渐下沉，一直下沉，直到抵达一处永恒黑暗的深渊之底，这里空无一物，只有无穷的窒息与绝望。

“这是哪里？”沈清秋在一阵眩晕以后终于落到了实地，他一个趔趄以后稳住身形，抬头望向四周。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大的殿堂之中，整个殿堂呈现圆形，高达五丈的空间让这个殿堂看起来十分广阔。墙壁用青灰色的玄武岩所造，没有任何的雕刻装饰，朴实无华，但在这种巨大空间的背景下，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壮观威势。

殿堂穹顶上闪烁着荧荧冷光，那是穹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的亮光，只照亮了大殿中央区域，中央以外的地方逐渐陷入黑暗中。

大殿中央是一个圆形祭坛，祭坛也是用青灰色玄武岩建成，其建筑风格和人界的明显不同，岩石表面没有经过细细打磨，凹凸不平尽显古拙之态。

祭坛中央矗立着一根巨大的青铜柱，这根青铜柱顶天立地，撑在殿堂的穹顶之下，给沈清秋带来了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青铜柱上铸造有一个魔神图案，那魔神三头八臂，披发獠牙，颈戴骷髅项圈，八只手臂上下错落，手中各执有刀、剑、铃、杵、镜等物。

最为诡异的是魔神的脸，如果粗略去看，只会觉得这张脸极像一张人脸，但若是看得更细致一些，便会从那脸上看到数不清的怪物面孔。

那脸上的一双眼睛极为传神，不管你从哪个角度看去，它都像在盯着你看，被它这样盯着让人心中产生出莫名的寒意。

青铜柱的底部有一圈凹槽，凹槽里有密密麻麻的红线虫在蠕动。

沈清秋饶着殿堂的墙壁走了一圈，发现这里完全是封闭的，没有可以进出的通道，所以这里应该是用传送阵进出的，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传送法阵，那就只有用蛮力破坏整个大殿才能出去了。

转完整个大殿沈清秋叹了口气，洛冰河早有准备，又怎会把传送阵留给他。而支撑这个殿堂的就是眼前这个巨大的青铜柱……

凹槽中的红线虫因为感受到了人气开始纷纷爬出来，但它们又惧怕沈清秋身上的气息，渐渐把他围了起来却不敢靠近。

沈清秋幽幽一叹：“还真是大手笔呀，就为了对付我这样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魔族掏了老本啊。”

不过这件事里可不止有魔族的身影，幻花宫也参与进来了，看来魔族与夏承竦联手了。

思及此处沈清秋不由色变，让魔族和幻花宫都能捞到好处的事情绝对不小，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勾结起来对苍穹山下手了！

结合心魔幻境中发生过的事来看，木清芳为什么会失踪？魔族才不会费那么大的劲去抓他，他对魔族可没什么用处，他最大的作用除了为苍穹山上的人治病疗伤之外就是炼丹。

木清芳的炼丹术在整个修行界都是首屈一指，那么掳走他的人一定是冲着这一点去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就是幻花宫宫主夏承竦。

究竟是什么丹药能让夏承竦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魔族陷害苍穹山众人也要炼制出来？

夏承竦一直是金丹修为，金丹修士的正常寿命最多也就两百岁，他活了一百九十多岁大限将至，他已经开始天人五衰了……

想到这些沈清秋豁然开朗，夏承竦想要练制的丹药一定是“造化焕然丹”。这种丹药能让修士的身体焕然一新，重获新生，寿命也可以重头开始计算，也就是说夏承竦只要吃了造化焕然丹就还能再活两百年。

造化焕然丹的丹方沈清秋曾经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过，这种丹药所需的各种仙草灵药有多难得就不必说了，单是炼制丹药要用到的一味药引子就是举世难求，那就是“仙人血”。

当今世上再无仙人，仙人血又从何而来？沈清秋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木清芳，木清芳言道天魔一族的心头精血可以代替仙人血，只不过用仙人血做药引一炉最多可以成丹九枚，用天魔精血炼制一炉只能成一枚丹药。

原来如此！原来早在二十多年前夏承竦就布下了这样一场大局。

当年苏夕颜为什么要去接近天琅君？她又为什么会在怀孕以后逃离幻花宫，宁愿把孩子送给一个洗衣妇收养？夏承竦为什么要集结各大修行门派不惜一切代价围剿天琅君？而现在明明他一眼就能认出洛冰河的身份，却为什么故作不知，偏要把洛冰河这个隐患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来，夏承竦为什么像个疯狗一样死咬着苍穹山不放？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有了答案！现在自己被困，外面的那些人都得被夏承竦那个老贼吃得死死的，当年自己的师尊等人都是栽在他的手中，再想到心魔幻境中洛冰河的所作所为。

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各种痛苦折磨，被生生扯掉四肢的痛苦；被拔掉舌头，挖掉眼睛的哀嚎；寂静黑暗中无穷无尽的恐怖和窒息感……

相比之下，被洛冰河的妃子们鞭打辱骂，被泼盐水、拔指甲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这一瞬间沈清秋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无论怎样努力挣扎都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蜘蛛狞笑着用蛛丝把自己缠死，然后在无尽的等待和恐惧中眼看着蜘蛛把自己一口口吃掉，蜘蛛顺便还能欣赏一下自己被吃过程中的痛苦。

这种时候死亡反而是上天对自己的优待了，沈清秋有些绝望，他在考虑要不要继续等待下去，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然后半死不活的受上几年折磨再死，还是现在就引颈自戮，干脆什么都不管了。

沈清秋拔出修雅剑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自古艰难唯一死，古人诚不我欺。”沈清秋喃喃叹道。

“沈清秋！你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静谧的大殿，白色的人影一闪，百战峰峰主柳清歌出现在沈清秋面前。

柳清歌被吓慌了，他一来就看到沈清秋仰着头，闭着眼，把修雅剑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他吓得立即大喝一声，伸手一把握住了沈清秋的手腕。

没想到沈清秋一看到他就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会来？”

柳清歌把手握得更紧，用另一只手夺过他手中的剑答道：“是你那个徒弟洛冰河回去以后说你突然狂性大发，杀了一起去找红线虫的人，就他一个人侥幸逃生。”

沈清秋苦笑道：“你信吗？”

柳清歌皱紧眉头：“我要是信就不会赶去现场了，在那里他突然发动了传送法阵把我传了过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沈清秋一改从前的尖酸刻薄，悠悠叹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会想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的。而且他特地把你送过来就是想让你死在这里，现在他应该已经把木师弟掳走了。”

柳清歌坚定的握着沈清秋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所以我要来救你出去，只有你出去了，才能想办法去救木师兄。”

沈清秋被气笑了：“你对我和你自己就这么有信心？万一我们俩都出不去了呢？万一我出去了也无济于事呢？”

柳清歌却瞪他一眼，豪气干云地道：“木师兄需要人保护，你就不需要人来搭救吗？他只是有可能被人掳走，而你是已经失踪了。难道他比你更精贵？百战峰的人做事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百折不挠。为了救你，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来！”

沈清秋咬牙道：“要是我们两都死在这里，苍穹山可怎么办？”

“如果我们两个都走不了，就让我先战死在这里吧。”柳清歌放缓了语气，“至少在黄泉路上，我也能挺起胸膛说：我曾经为了守护你而战！”

他认真地打量着沈清秋，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五个字：“我死而无憾！”

沈清秋闻言心头巨震，他瞪大眼睛看向柳清歌，嘴唇哆嗦着想些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清歌此时却转过头不再看他，也不理会地面上密密麻麻爬过来的红线虫，他查看过殿内情况后就双手握紧乘鸾剑，眼睛紧盯青铜柱开始蓄势。

他面容坚毅，双眼中神芒电闪，如刀光如剑芒，充满了撑天踏地，一往无前的气势。

他眼前那根青铜柱十分巨大，一头顶在大殿顶部，另一头则深深的埋入了地下，也不知其究竟有多大、多长，柳清歌并不瘦弱的身躯，在此面前，仍然显得微不足道。

柳清歌双手握剑，面对着如此巨大的青铜柱，此情此景落在沈清秋的眼中有如蚍蜉撼树，而在柳清歌心中却激起了漫天豪情。

这一刻，在柳清歌的感官中，时间忽然变得缓慢起来，世界变得极其的清晰。

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心脏剧烈的跳动，纠缠在一起不断向他爬来的红线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沈清秋双目中传来的焦虑与担忧……

以及面前巨大冰冷的青铜柱，柱子上恐怖的魔神花纹，那双血焰通红的双眸，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好像是俯瞰蝼蚁，散发出残忍毒辣的光……

这一刻，柳清歌心神专注至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他已经摒弃了周遭一切杂念，甚至摒弃了自我和生死，只剩下要斩杀强敌的强烈意志。

这一刻，柳清歌因为爱而不得的困顿郁闷，曾经伤害过沈清秋的痛苦懊悔，看到沈清秋与掌门师兄在一起时的强烈不甘，所有的情感全都倾注在手中的乘鸾剑上。

好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一剑上！

“喝——”就听柳清歌低吼一声，气势节节攀升，宛如长江叠浪，层层叠加，很快他身上浮现出白色的南明离火，恐怖的威压一瞬间辐射开来。

剑气像失控的乱流，从他身上四溢而出，化作一束束凌冽之风，绕着他形成漩涡，他身上充满了一种奇妙的律动，气势攀升到了极致！

沈清秋心头一凛，仿佛心头被压了一座大山，连呼吸都无法做到了。

他望着柳清歌，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恍惚间，仿佛整个世界都站到了柳清歌那一边。

“开！”

柳清歌舌绽春雷，长剑向天一指，巨大的剑影冲天而起，白雪一般的剑芒，寒光四射。冲天剑芒凝如实质，巨大得如同一面风帆，在体型渺小如蚁的柳清歌的动作牵引下，轰然劈下。

就听一声雷霆狂暴炸响。

“轰！”

整个天地为之一动，剑芒带着南明离火直奔青铜柱斩落，剑光吞噬了天穹，令乾坤颤动。

那一剑之威，让沈清秋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

那一剑的力量，凝聚到了一个空前的状态，将整个天空都要切开了。

那一剑的气势，让沈清秋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小舢板，在天昏地暗，狂风暴雷中，独自面对高达数十丈的海啸扑面。

这是柳清歌不计后果，燃烧自身精血而来的全力一击！

一剑斩落，祭坛崩碎，气浪滚滚，如同怒火狂涛。沈清秋脸色大变，向后急退，他的眼前一片雪亮，白炽的火光，如同太阳一般耀眼，刺得他双眼剧痛。

沈清秋目眦欲裂，双眼一片猩红，他浑然不顾双眼的剧痛，狠狠地瞪向柳清歌。

恐怖的气浪，将青铜柱连同它周围的地面一起崩碎，剑光如摧枯拉朽，不但将青铜柱劈碎，剑痕绵延近半里长度，泥土如同海浪，将四周淹没，大殿猛烈晃动，大殿穹顶被劈开一个大洞，灰尘和瓦片“簌簌”掉落，乱石和青铜碎片齐飞，白色的南明离火烈焰凶猛，汹涌澎湃，冲天燃烧……

晃动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停止，泥土翻飞、乱石遍地的残破大殿中一片死寂，飞扬的尘土慢慢落定，熊熊燃烧的南明离火也纷纷熄灭，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突然，角落里的一个瓦砾堆动了动。

“哗啦”从断壁残垣下冒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头来，又扒拉几下，沈清秋从瓦砾堆中钻了出来。

“呸呸呸”沈清秋连吐了几口，把嘴里的泥沙吐了出来，他蓬头垢面，一身青衣上全是灰尘，还有多处焦黑破洞，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那根十分恐怖的青铜柱已经被斩成了碎片，密密麻麻的红线虫也被柳清歌的南明离火焚烧殆尽，大殿结界已破，眼前一片狼藉，沈清秋环视四周却没看见柳清歌的身影。

“柳清歌！”沈清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柳清歌刚才站立的地方，双膝跪地用手拼命的刨开满地瓦石。很快指甲就因为太用力全都翻起来了，一双手鲜血淋漓，但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想快点把柳清歌刨出来。

因为怕伤到柳清歌，不敢用工具，沈清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柳清歌从碎瓦砾中刨了出来。

“柳清歌，柳清歌！柳……”沈清秋抱着面色霜白、双目紧闭的柳清歌连喊了几声，他的声音颤抖着，轻轻摇晃柳清歌的身体，却没有得到回应，就哆哆嗦嗦的搭上他的脉门，一紧张连脉都摸不到了。

“柳清歌！”沈清秋呢喃着，轻轻揉了揉柳清歌的胸口，小心地给他渡了些灵力，暂时止住了他身体里不断扩延的内伤，“咳”柳清歌呛咳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柳清歌，你别死！”看到殷红黏腻的鲜血不断从柳清歌嘴角溢出来，沈清秋一阵慌乱。无数的记忆画面，好像在花丛中纷飞的花蝶群，纷纷在他的眼前闪现。

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用剑指着自己的少年柳清歌：“你输了！”

被自己气得腮帮子鼓起，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柳清歌：“沈清秋，你……”

小心翼翼的瞄自己一眼，一手接过空药碗，一手拿着蜜饯的柳清歌：“沈师兄，喝完药就吃颗蜜饯吧。”

微笑着把一个锦盒推到自己面前的柳清歌：“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枚玉佩和你很相配，我便将它赠予师兄。”

骑在马上满面真诚的柳清歌：“沈师兄若是有差遣之处一定要告知师弟，师弟定会全力以赴。”

一脸无奈的柳清歌：“是掌门师兄要我来的。”

眼中含泪的柳清歌：“你既然已经智珠在握，为什么不把你的安排告诉我，让我去执行，非要亲自动手？”

……

豪迈坚定，满眼星光的柳清歌：“为了救你，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来！”

一瞬间，沈清秋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时光如水，不知不觉中自己与柳清歌之间的情谊和羁绊已经有这么深了么？

沈清秋心中泛起阵阵酸苦，泪水模糊了视线，接着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道道白痕。

他此时心中的悲痛和害怕，用什么言语来表达，都是苍白！

他抱紧了柳清歌喃喃地道：“柳清歌，你别死……你撑住，我马上带你回去……我们去找木师弟，他一定有办法救你。你要……撑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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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竦二十多年前就布下大局，一举坑死了沈清秋的师尊等人，现在不但他布的局在稳定收官中，还冒出了一个不稳定因素——洛冰河。沈清秋出去以后将面临怎样复杂的情况？面对逐渐绞紧的绳索，他会选择随波逐流还是奋力破局？敬请期待下一章：步步逼近的危机

ps. 一不小心越写越多，这一章居然写了五千多字，为了阅读的顺畅感就没有分章节，感觉写到后来有点纠结了，怎么有点开始向修罗场的方向发展呢？说好了不写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