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初
零点一到,远处寺庙的钟声准时响了起来,在座城市上空回响,叫醒了缩在角落里的阿雯,阿雯头发湿透了,身上前不久换上的新衣服也湿了。他有点冷。
明天到了,可以去找杨怀瑾了。
雨还在下着,但已经小了不少,也没再打雷了,外面一片漆黑,连路灯也没有亮。雨水顺着道旁房屋的瓦片从房顶流下,小瀑布般冲刷着石板路两旁的水沟,这场初夏的雨,来的突然,来得猛烈,迫不急待地向世界宣告夏天的来临。
阿雯踩着石板路上的石板,那上面的积水稍微少些,不至于让脚泡在水里。他摸着黑回忆着路线,找到杨家门口时已经没太多力气了。他很累,从半夜醒来开始就觉得很累,在他目送母亲离开时都没这么累。
他抬手用尽全力敲门,门却只轻轻地发出几声闷响,还没外边雨声大。
敲不动了,好累,阿雯心想。
他也试着喊人,喊不出声,没力气了。
阿雯顺着木门滑了下去,依旧往门的角落缩,和他在自己家门口缩的位置一样,但杨家的屋檐更长,能挡更多的雨,不至于让雨落在自己身上。
阿雯知道虽然到明天了,但也不会有人大半夜地找朋友玩吧。杨怀瑾肯定是睡了,自己的敲门声应该没有打扰到他们家吧。
阿雯觉得自己也该睡了,还要长身体呢,杨怀瑾教的,多吃饭多睡觉,可以长高,他想长高,长得比杨怀瑾还高。
睡着前阿雯还在想,也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
*
昨晚惦记着明天阿雯要来找自己玩,杨怀瑾早睡了些,睡得早起得早,就可以多和阿雯玩一会了。杨怀瑾睡得很死,半夜打雷下雨都没把他吵醒。但第二天六点,他就醒了,他自己定的闹钟,他觉得6点就可以和朋友一起玩了。
于是杨怀瑾换好衣服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阿雯来找自己的敲门声响起。
这个点实在太早了,杨母都还没起床,小孩子的精力真是无限好。
等了一会,杨怀瑾坐不住了,跑窗户旁边往外看,他才发现外边下过雨,巷道的地面全湿了,怪不得现在的天还这么黑。
杨怀瑾心想:阿雯有伞吗?没伞的话他是不是没办法来找我玩了。
他等急了,在客厅绕着沙发转圈。
杨怀瑾又想:阿雯昨天往哪走的来着,要不我去找他吧,我有伞。
下了决心就干,他到玄关的柜子里翻出两把伞来,抱着准备出门。
门锁一扭,“砰”的一声,门便迅速打开了,撞得没躲开的杨怀瑾鼻子疼。
门口倒下来一个在门边坐着的人,杨怀瑾捂着鼻子一看,脑袋一片空白。
是阿雯。
杨怀瑾吓出一身冷汗,他猛跨一步到阿雯身边,紧张得手上的伞都忘了放下。
“阿雯?”杨怀瑾推了推他,想把他喊醒,但躺地上的人没反应。
阿雯无知觉地倒在地上,像是在睡觉一样,但是他两颊都是病态的潮红,嘴唇发白,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旁,小手还紧抱着自己双臂,衣服裤子全湿透了,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杨怀瑾小手往阿雯额头一搭,好烫!
杨怀瑾不知所措,他没照顾过发烧的人,小小年纪的他只有被照顾的份。
他用尽全力把人拖了进来,哭喊着跑去找杨母帮忙,
“妈!妈妈!救命!”他的声音发颤,几乎要喊不出声来。
“砰砰砰”
他把伞丢开,两只手拍着杨母房间的门,“妈,救命!”
门开了,杨母被吓醒了,还以为家里着火了。
“怎么……”
杨母还没问完,就看见门边躺着的阿雯,连忙跑了过去,抱起来探着他的额头。
高烧!
后面的杨怀瑾跟了过来,抹着眼泪扯着杨母睡衣衣角:“妈,你救救他。”
杨母来不及换衣服,扯着门边放着的包丢给杨怀瑾,拿沙发上的毯子裹着阿雯瘦小的身体,穿着拖鞋就了出门。
外边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有积水,杨母没管这么多,她抱紧手里轻得几乎没重量的阿雯,带着身后跟着的杨怀瑾就往巷子外面赶。
这个时间点附近的小诊所没开门,得要去大医院挂急诊。
杨母在路边拦着了一辆出租,在车上才有时间问杨怀瑾怎么回事。
杨怀瑾抽泣着说得断断续续的:“不,不知道,一开门,她,她就在,门口了。”
杨怀瑾回想起刚才的情况,又要哭了出来:“阿雯,她,她不会,死,死了吧。”
杨母轻拍了一下杨怀瑾的嘴巴,“呸呸呸,胡说什么呢。”
她刚刚查看了阿雯的情况,这孩子就是淋了雨着凉发烧了,温度有点高,去医院打针应该能降下来。
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家门口待了多久,晚上外面雨声太大,没听见外面有人。
大晚上的让孩子一人在外面淋雨过夜,他家人有没有心,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杨母对从未见过的阿雯的父母没有半点好感。
*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早晨医院的急症室没那么多人,空荡的医院走廊只有几个护士忙碌的身影。杨母让医生给阿雯安排了一个病床位,急诊大厅的椅子太凉了,不能让阿雯就那样打针,他吃的苦够多了。
杨母在房间里帮医生给阿雯换病号服,杨怀瑾看杨母要给阿雯换衣服就自己到房间外坐着去了。
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杨怀瑾抱着杨母的包发呆,脚上裤子沾着在路上跑时带起来的泥水,拖鞋里也夹杂着泥沙,很难受。
但心里更难受,他在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出门,为什么不再早点醒,他也不知道阿雯在门口等了自己多久,阿雯在门口发烧,自己居然在家里好好地坐着。
阿雯差点就要死了。
杨怀瑾一阵后怕,年级尚小的他,对死亡的概念源自他的奶奶。
那时候他还不大记事,只亲近对自己好的人,妈妈是一个,爷爷和奶奶也是,他记得那天家里挂着白布,爷爷和妈妈很难过,他们都不理自己,没有人来逗自己玩,他想找奶奶告状,找不到奶奶,他哭着要奶奶。
妈妈说奶奶去天上当星星了,杨怀瑾不要星星,他要奶奶,但奶奶不要他了。
差点,阿雯差点也要去当星星了,杨怀瑾不喜欢星星,多一颗星星就多一个人不要自己了。
刚交的新朋友,差点不要自己了,杨怀瑾又想哭。
“臭小子你在这呢?”杨母在病房里找不到杨怀瑾,出门一看,人坐在门口椅子上哭鼻子。
杨母大早上刚起来经此一折腾,人都要就地苍老十几岁,没梳理的头发凌乱着翘起,未来得及换下的睡衣沾着泥水,杨母还要形象,她要先回家。
“你到这看着你的小伙伴,我回家一趟。”
在这方面杨母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叫他看人他绝对不会乱跑。
“还你。”杨怀瑾把包往杨母手上一塞,立马跑进病房看阿雯去了。
“嘿,你这臭小子,利用完就不叫妈了?”杨母对自己儿子过河拆桥的行为很是鄙视,开始怀念起前不久哭天喊地喊妈妈的儿子来。
病房里,阿雯躺在床上,仍在无知觉地睡着,头发已经擦干,铺散在枕头上,棉被捂到脖子下,给他锁住被子里的温度,一旁的点滴延伸到被子里。
杨怀瑾踮起脚,一只手在病床上撑着,另一只小手往阿雯脑门上一摸,比之前温度降了不少,阿雯应该不会死了。
病房外的天没那么阴沉了,但太阳还是没出来,雨后的气温有点低。
杨怀瑾找来把椅子推到病床旁边,爬上椅子看着阿雯,他又冷又想打瞌睡,应该哭累了,毕竟很久没这样哭过了。
他掀起被子的一角把手探进去捞起阿雯的手握住,阿雯的手还是有点凉,温度在恢复,但被窝里的温度也不算高。
杨怀瑾心想:要不我到阿雯被窝里去和她一起睡?
“砰”一个恶魔杨怀瑾蹦出来:好啊好啊,你这么暖和,阿雯那么冷,你抱着她睡她一定很暖和。
又一个“砰”,天使杨怀瑾蹦了出来,一脚踹到恶魔身上:她是女孩子,男女授受不亲!
恶魔拿叉子叉天使:女孩子怎么了?要温度还是风度?
天使杨怀瑾被叉了出去,恶魔杨怀瑾在那耀武扬威。
杨怀瑾心想:听恶魔的。
他脱了鞋擦干净脚丫子,掀起被窝钻了进去。
他整个人到了被窝里才发现这个被窝是真的冷,自己果然进来对了,恶魔万岁。
*
于是一个小时后,当风尘仆仆的杨母领着家门口捡来的欧阳乐和谢鸿远到了病房时,一大两小三个人当场石化在门口。
病床上,杨怀瑾抱着阿雯,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紧挨着。
谢鸿远:?
欧阳乐:??
杨母:???
杨母不想承认这人是自己儿子,她走到病床旁,扯着杨怀瑾睡得红彤彤的耳朵一拧。
“嗷!痛!”杨怀瑾被痛醒了,捂着耳朵坐起身来。
“妈你干嘛啊?”杨怀瑾痛出了眼泪。
“你干嘛,跑人家床上干什么?”杨母把人从床上扯了下来,重新把被子捂好。
“我!”杨怀瑾正要解释,然后就看见从杨母身后冒出来的欧阳乐和谢鸿远,瞪着两双眼睛盯着自己。
!
“你们怎么来了!”杨怀瑾好羞耻,自己跟女孩子睡一张床还被兄弟看见了,要命,他的脸瞬间红透,开始后悔听恶魔的话了。
欧阳乐往床边一蹦跶,看了躺床上的人一眼:“我和鸿远跟着阿姨来的,我们来你家找你没见着人。”
“这谁啊,好眼熟。”欧阳乐看向杨怀瑾,指着床上的人问。
杨怀瑾扭头不看床上的人,挠了挠通红的耳朵,“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个人。”
欧阳乐回想着:“那个小乞丐?”
杨怀瑾瞪他:“她不是乞丐,只是……只是她爸妈对她不好。”
谢鸿远扯扯欧阳乐的袖子让他别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乐的嘴巴这么欠揍。
欧阳乐被驳了面子瞬间不高兴了,抿着嘴出门去,谢鸿远看了看杨怀瑾,又看了看门口,还是跟了过去。
杨怀瑾现在也不想理欧阳乐,这么能这么说阿雯,怎么能说她是乞丐。
“妈……阿雯什么时候能醒啊?”
杨怀瑾不懂怎么看病情,只能向杨母求助。
杨母刚探完阿雯的额头,温度降下来不少,点滴快打完了,他按了铃喊护士过来。
“应该快了。”
……
阿雯只听见一阵吵闹声,像是蒙了层棉花,听得不是很清晰,嗡嗡的,听见有人在喊。
“阿雯。”
“阿雯……”
“余秉文。”
“余秉文……”
“该醒了……”
梦里世界“砰”的一声炸开,一个个碎片倒映着自己的回忆,从自己身旁流星般划过,坠入了黑暗之中。
余秉文醒了。
【小剧场】
杨怀瑾:噫!正式认识第二天就睡到一起去了呢。
阿雯:你趁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