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美即罪恶》

第50章《美即罪恶》

张成琦，很普通的名字，被冠在中国“张”这个街上随手一抓都是大把大把的姓氏上，得取成三个字才不易重名的名字，齐眉的印象还不是很深，最初是今年八月底，张魁夫妇到他们派出所报案，说儿子张成琦已失踪两天，按照国家法律规定，他们即可立案调查，不料没过多久，夫妇俩取消报案，称儿子自己回来了，并向他们道歉……

算是无心报假警，人没事就好。齐眉从不介怀，很快忘记了。

对民警来说，忘记案子是一件好事，说明危害性不大，希望他能忘记的案子越来越多，希望人世的罪恶与悲剧越来越少，哪怕他们警察最后都因天下太平没饭吃。

从业多年，他真明白唐朝忧国忧民的诗人杜甫的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①”的博大情怀，真不是杜甫矫情，而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大格局与高境界。

“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

齐眉的手机铃声是酷炫的《猴哥》，因为他的终极梦想就是“扫清天下浊”。在这个初秋阳光浊得掺灰、绿树浊得爬虫的正午，倒有种醉汉街头飙歌的失意。

青年内心深处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传出蚯蚓破土、蚂蚁搬家的声音，这是及时雨的问候，他不能再被眼前的冬沉璧逼到荒芜而投降。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礼貌的语气淡得像水杯里再也泡不出颜色的茶包，齐眉掏出他被摔成蜂窝状的手机时感觉自己像偷吃蜜的狗熊，步子也怂起来，英雄变狗熊。

踱到与冬沉璧保持能产生美的距离时，电话那端的话语却把他提溜到悬崖。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同样礼貌地在原地等候的冬沉璧，少年站在树荫稀疏处，阳光正好时，明黄色的光在他身上打出好几个大窟窿，像有个看不见的放大镜对着他，照久了会冒烟的错觉。

这一幕让齐眉陷入彷徨，像考试最后检查时常把纠结的选项从一开始正确的C改成错误的B。

虽然现代人总结出命题人喜欢把正确答案放在C，但既然能在网上流传，命题人也会反其道行之。脑袋精明的命题人可以继续设成C，遇到脑袋简单的考生就能蒙对，脑袋精明的考生就不一定做对，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齐眉直到最后挂断电话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小树林的凉亭，一处密不透光的地方，耳边也没有光的温度。

刚才的通话再次打破他的办案印象，又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案子，像他现在都没舍得丢掉的保温杯，因为那一角在上学时被不慎摔坏，是景骊姑姑送他的生日礼物，他真是个爱摔东西的马大哈，以前是粗心，如今是隐忍，是他最崇尚的正义对邪恶已到忍无可忍的隐忍。

“沉璧，实在不好意思，我得尽快回所里。”

“没事，齐眉哥你去吧，办案要紧。”

如齐眉所料没有追问的冬沉璧还是那么讨人喜欢，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成熟与理性。

齐眉坚持用看孩子的眼光看着他孩子样儿的脸，洋溢着稚气、俊俏、白皙，他是草原上新生的小羊羔，稍稍抬头就能闻见羊妈妈尽可能用母爱的奶香，拼命掩盖的来自不远处的狼的气息，狩猎与血腥的味道。

“……死者身上的东西，的确是犯罪嫌疑人张成琦的体液，还掺杂了酸奶。哼，真是恶趣味。”

像马挣脱缰绳后依旧甩不掉马头上的马辔，意气风发的骏马被阉割下草原野马的烈性，每每仰天长啸都会想起曾有名为人类的恶魔在它身上作威作福，齐眉离开时感觉自己像匹狼狈出逃的老马，身后的冬沉璧是连马辔都不知为何物的小马驹。

冬沉璧目送着齐眉，齐眉背对着冬沉璧。冬沉璧老早就把齐眉伟岸的背影当一生的目标，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帜，却不知自己的背影在他看不见的后方，也早成为另一个女孩苦苦追逐的旗帜……

死了区区一个马晓涵，纵使长得再好看，再美丽，天也塌不下来。

换句话说，就算死的人再多，该学习还得学习，该搬砖还得搬砖，即便死的是咸阳市盛崇中学校长申国维，还会有李国维、张国维、赵国维，单位离开谁都能转得了，世界也是，人命最不值钱。

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惨剧，作为校长的申国维多多少少都难辞其咎，至少得落个看管学生不利的失职之罪。

毕竟在中国社会，事故难以避免，出了事就得层层问责，不管真相如何，都得找个地方开展批评，纠正作风，发泄民愤，伟大的中式问责主义，追根溯源哪有搞批斗、开大会、补资料、玩检查重要？

这种时候就能体现职场上的是敌是友了。人们认为的单纯的学校也存在明争暗斗，申国维被上级教育局谈话，责令积极协助警方调查此事，并对学生做好解释安抚工作，以免再闹出二〇一四年的负面事件。

这不是盛崇中学第一次死人，当时一个高三女生因与家长闹矛盾跳楼自杀，家长精神奔溃竟把责任推到校方身上，说都怪自己女儿早恋后班主任处理方式不当，要求她当着全班的面儿自我检讨，才导致女儿颜面尽失寻短见，但事实是他们作为家长把女儿锁在房间打骂，致使矛盾激化而发生悲剧。

那个女学生也姓马，申国维真怕了这个不吉利的姓。更可怕的是后来家长污蔑学校，在校门口、超市等地张贴传单，痛斥盛崇中学，即使这事与学校关系不大，还是造成一些不良舆论，刁民难缠，死人就得赔钱，申国维真怕了。

好不容易挨到国庆假，申国维一回到自己位于咸阳市陵城区渭水府的家就瘫坐在沙发上，全职太太林璠忙给他倒水，站在沙发后面给他揉太阳穴，知道学校最近不太平，她很贴心地当外面只下过一场暴风雨，用雨后彩虹的语气娓娓说：“宇轩和那个冬静影好像联系上了，感觉娃这次挺上心，指不定能修成正果呢。”

“那就好，到底是段氓用心了，还没见过宇轩对女孩这么热情，想必那个冬静影非常出色。”妻子的指端很柔软，一圈一圈的循环，这是她的绕指柔，申国维的心情畅通了些，握住林璠的手。

妻子含笑坐下，她遗传给儿子申宇轩一对欧式双眼皮的大眼睛，瞧着十分有神：“可不是嘛，听说还是才女康霓的长女，她丈夫冬淮也是西北大学的考古系才子。”

“等等，康霓？她应该比咱们小不少吧？我和她都是陕师大的，我在数学系读研二那会儿，她才刚上大一，会有像和咱儿子差不多大的女儿么？”申国维松开林璠的手，疲惫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睁大，像以前攻克高数题时终于找到突破口，却没有那时的欣喜若狂。

“这么说还真有点儿道理，是段氓主动联系我的，我光是了解完那女孩的长相、学历、工作后，觉得相当满意……”林璠的眼睛像看到萤火虫突然消失后陷入一片暗淡，原来没有萤火虫的夜晚那么漆黑。

申国维状态不太好的皮肤遗传给儿子，脸上痘坑很多，这也是他特地在脸颊及下巴留点儿胡子的原因，他很了解人想掩饰某种东西的心态：“我建议还是再托段氓打探清楚这女孩的身世吧，不明不白也不好。”

“有那么严重么？宇轩喜欢就行了！是宇轩和人家女孩过日子，咱老揪着‘儿媳妇’的身世干啥？说再离谱点儿，冬静影不是康霓的亲生女儿又如何？养女就不能正常婚恋啦？”

申国维摇摇头，终归没说出他所略微知道的康霓家的一段鲜为人知的黑历史，摆摆手说自己困了想歇会儿。

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的林璠很有眼色，默默去厨房擀面。今天是九月三十日，孩子也该回咸阳啦，她要做顿大餐，在讲关系的中国社会，没有任何事是饭桌上不能解决的。

民以食为天，可吃饭对姚婧伊来说是一场艰难的大考，尽管她始终保持在盛崇中学年级前列的优异成绩，十年来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或早已忘记吃饭的原始本能，听起来真可笑。

姚婧伊难以启齿的病是情绪性暴饮暴食，高兴了、难过了、紧张了、害怕了都爆发。

这个坏习惯在她上小学时慢慢形成，像在女孩被烧干净的荒原上种下小小的种子，谁知窜出的是另一种疯狂生长的毒草，生物入侵的典例。

“好胀啊……好难受……好安全……好幸福……”

心有多空虚，身体就越渴望被填满，这样就不会再被其他东西入侵她有意摧残为丑陋的身体，这是姚婧伊探索出来的“自愈宝典”，实则是走出荒漠后又陷入极地的绝境，她是另一种走火入魔的东方不败②，她自宫了自己的美丽，因为她的美丽在年幼时带给她致命的毁灭。

姚婧伊一直认为，每个纯洁的处女都是长着翅膀降临人间的小天使，遇到真正相爱的小王子，她们会把翅膀化作另一双看不见的手臂去拥抱她们的男孩，等于她们用四条手臂与爱人紧紧相拥，她们比他们更爱他们，女孩子最容易陷于情网。

那么，没来得及找到小王子就被恶魔折断翅膀的小天使呢？

姚婧伊把这些像她一样的女孩称为“折翼天使”，可残存的翅膀在身上变形成奇奇怪怪的残肢，天使变成四不像，别说寻找王子，连羽化登仙回天界也做不到了。

“小婧伊，你真的太美了。”

“老师，我不要，我害怕……”

“你不是喜欢老师么？为什么要害怕？”

“老师现在的样子好吓人……”

“但小婧伊现在的样子很美丽，这都怪你哦。”

原来是她的错，活该她太美，才要被撕裂，这个世界很仇恨美丽。

每年教师节都像姚婧伊的忌日，她自诩自己早在刚上一年级度过的第一个教师节时就被埋葬了。

黛玉葬花，老师葬她；黛玉用锄头，用眼泪；老师用器官，用赞美；黛玉用锄头捅土地，老师用器官捅她，可见美丽的花儿都没好下场。

换言之，美好就没有好下场，这是世界的正义。因此，为了正义，她该更丑点儿，又丑又胖才安全、才幸福、才高尚，这是她身高一米五，体重一百六的伟大奉献！

就这样，除今年周六教师节她因做噩梦怕睡着，半夜悄悄起来在房间暴饮暴食直到睁大眼睛流泪到天明，追求安全的正义外，在九月三十日这个将迎来国庆假的前一天，她又发作了。

她解释为自己仍在寻找正义，像历经一场苦恋，美即罪恶，丑即正义，真善美是狗屁，假恶丑是王道。

“这世界他妈的是怎么了？”这是姚婧伊第一次在嘴里爆粗口。

【注释】

①选自唐朝杜甫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②东方不败：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的人物，日月神教教主。为修炼《葵花宝典》不惜挥刀自宫练就绝世武功，号东方不败，武功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