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所有一切的转折，都从那颗烈火珠开始。
仙居带人杀到寄水族，阿浮君和族人被俘，起因不过是风头正劲的诃那败了仙居一位羽士，嘲了人家一句“膝下无黄金”。
仙居与寄水族本有宿怨，于是谢令奇带着仙居法宝，在妖阙大杀四方，最后拿捏着阿浮君的命，气定神闲等紫衣诃那归来。
于是阿浮君眼睁睁看着诃那为了自己下跪，眼睁睁看着自己奉若神明的哥哥，被迫吞下了那颗烈火珠。
烈火珠取自仙居万年不灭的灵火，可焚金断石，燃十年不灭，被一个寄水族吞入腹中是何等滋味，大概只有诃那能懂。
那一夜很长，诃那平生第一次关了自己寝殿，任阿浮君如何哀求，也不许他进来。
烈火珠犹如奔淌的熔岩，烧灼着诃那的五脏六腑，他沉默着挣扎了一夜，寝殿内外一直响着的，反倒是小狼崽子狼妖一般的呜咽嘶吼，仿佛痛的是他。
到了第二日，他用他的头撞着寝殿外的礁石，仿佛要跟礁石同归于尽，诃那才开了禁制，缓步走到他面前。
那一刻诃那的脸是惨白而干净的，阿浮君却是磕破了头，头发蓬乱着，像个疯子。
诃那蹲下身，拿帕子擦阿浮君头上的血，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是颗烈火珠。”他说，却发现嗓子喑哑，每一个字都含糊不清。
苔老是这个时候飞奔而来的，急得嘴唇发颤，连一只鞋都跑丢了。
“妖君妖后……”老头纠结搅动手指，犹疑看向诃那。
诃那扶着阿浮君站直，嗓子仍是哑的，但神态坚定：“说。”
“鹰妖这些畜生，不知如何得知仙居重创我族，竟围困妖君妖后在幻语林，有好几个时辰了！”
阿浮君闻言跳了起来，却被诃那紧紧按住肩头。
“拿我的笛子来。”诃那一字一顿，五指却不自觉紧紧掐住弟弟的肩胛，捏出了深深的指印。
幻语林是鹰妖老巢，这些鹰妖做梦也没想到，传闻中吞了烈火珠死得透透的诃那仍能杀上门来。
诃那持笛，魔音入耳，妖力仿佛没受一丝一毫影响，阿浮君手持长刀，一刀一刀杀过去，血流成河。
兄弟两到底还是救出了妖君妖后，诃那强撑着一口气，断后让阿浮带着两人离开，凝水成冰，射穿了鹰王双眼。
他的嗓子已然说不出话，但这永远留在鹰王脸上的血窟窿，应该会让他们记住惹上妙音一族的代价。
然而回到妖阙，妖君还是不行了，离水太久，加上又用命护着自己的女人，他妖力散尽，五脏六腑都已衰竭。
而妖后因离水之伤，脸也毁了，无论苔老用何种办法，也无法挽回的那种。
那一刻的诃那，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资格再痛，烈火珠在他身体里，似乎被他意识剔除了。
妖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诃那的笛子上刻下了凤眼莲图纹，妖后因此疯了，一个耳光，重重落在诃那脸上。
“所有一切因他而起，你还要将妖君之位传给他吗？！”
妖君虽已濒死，但仍坚定看着眼前诃那，回答：“是。”
他把紫笛交给诃那，说有最后一番话想跟诃那交代。
在那一刻，诃那仍觉得父亲是深爱自己的，就算他非妖后所出，就算他母亲，只是一只普通的鱼妖。
父亲让他跪下，他跪了，身体的折叠提醒他烈火珠又活了，他痛到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父亲的脸。
“诃那，从小到大，父君都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妖君苍白的脸孔，离诃那很近，“苔老于十年前曾以血占卦，占得在千年之内，我族能解除诅咒，重见阳光。”
“你能以妖君身份，带领族人，走到这一天吗？”
妖君的声音，越来越轻。
“然后……”
至此，声音没了。
“然后怎样？”诃那抬头，看向父亲双眼。
妖君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神魂于此刻破灭，他的手最终落在诃那肩上，眼神却看向殿外的阿浮君。
妖君陨落，诃那继位，先君停灵于妖阙，诃那忙了几日夜，期间只有阿浮时刻在他身边，担心他倒下。
妖后于隔日开始绝食，水米不进，诃那于是又走进了妖后寝殿。
进殿之后，妖后就摘下了脸上面具，一脸平静，向诃那展示脸上可怖的伤口。
诃那掠了衣摆，在妖后面前跪下。
“父君生前遗言，命我千年之内，带族人走上陆岸。然后……”诃那略顿：“然后传位于阿浮君，让他成为真正的妖王。”
这就是妖君那句说不出口的然后，痛苦屈辱由诃那来背，所有荣耀，最后归于他心中真正的爱——阿浮君。
至此，妖后脸上冰雪，才融化了三分。
“你会践诺吗？”
“母后可以亲眼见证。”
妖后此时转脸，看向镜中自己，“那倒也不必，我养育你这么多年，你是怎样的心性，我还是清楚的。”
说完她又看向诃那，“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不能再穿这身紫衣，这紫衣是我亲手所织，本就不是织给你的。”
“诃那明白。”
“你唤阿浮进来。”
到了这一句，语气之中，才有了真正的温柔。
妖后从来性子刚烈，连妖君也惧他七分，当日诀别阿浮，随后震碎妖丹殉情，不曾留下一丝一毫挽回的余地。
阿浮在几日之内失去两位至亲，一时疯了，抱着诃那，哭得像个傻子。
但是诃那这一次推开了他，有那么短短一瞬，阿浮觉得，他好像连哥哥都要失去了。
妖阙七日大葬，诃那都不曾再和阿浮君说过一句话，阿浮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狼，只能沉默跟在诃那身后，防着他倒下。
这日，诃那终于能够躺下，烈火珠烧灼出的血在他五脏六腑流淌，他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昏厥了过去。
到了夜半，他浑浑噩噩醒转，才察觉到床下有人。
已经长大成人，身量那么长的阿浮君，像小时候一样，蜷缩着身体，躺在他床脚。
诃那坐在床沿，看着他很久很久，突然之间，气血不再翻涌。
痛苦屈辱自己来背，高光荣耀归他，那又如何呢？
那是阿浮啊。
诃那的阿浮啊！那个从小抓着他手指便会笑，哥哥哥哥魔音绕梁了百年的阿浮啊。
阿浮君此时醒了过来，有三分委屈，抬头看哥哥：“我以为，连哥哥也不要阿浮了呢。”
然后，阿浮君就又看到了哥哥的笑容，温柔和煦，如春风照拂。
“傻。”
诃那的手伸了过来，隔着许多岁月，又再一次摸了小狼崽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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