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红莲命人命舟备酒，要畅游泛舟湖上。撑船的仆从被赶了，一脚把小舟从岸边踢了出去，她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张良。

  张良早就料到如此，只是低笑，去拎起了船板，心甘情愿做了船夫，慢悠悠地渡着。

  他看着红莲赤足把双腿荡在船边，足尖轻点湖面，泛起阵阵涟漪。他便微微偏过头，垂眸不去看，耳根发烫。

  他看见红莲探出身子去采莲，重心倾移。他便往后靠了靠，伸出手去揽她的腰。

  他看见红莲捧着莲花笑得灿烂，笑语晏晏，仿佛骤然间整个湖泊的色彩都为之失色。他便微笑着望她，眼里从来不变的是温柔和包容。

  “小良子小良子~”红莲欢快地叫他，眉眼弯弯，像得了宝贝要炫耀的孩提般举高了莲花，捧给张良看。

  “嗯。”张良轻轻地应了一声，眉目间极尽缱绻之色。

  红莲俯身凑过去，用手挡着，在他耳畔低声密语：“小良子，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是新郑鼎鼎有名的舞姬，国色天香，一舞动天下。喜欢她的人数以千计，她却并不放在心上。

  至于张良，他仍然是来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名门望族，世家公子品貌第一的相国之孙。

  作为舞姬，红莲时常要去官家府上献舞。然而那一次，却又有些不同寻常。跳完了舞，赢得了满堂喝彩，相国夫人留了她一人下来。

  “请相国夫人安。”红莲丝毫也不见得怯场，礼数得体地行了一礼。看似谦卑，实际上却是高傲极了，不见得有多少恭敬。

  相国夫人冷哼一声：“早就听闻了，说是新郑有一舞姬芳华绝代，舞姿倾城倾国。老身今日里一瞧，果真不假。”

  “相国夫人谬赞了。”红莲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的谦虚，嘴上说着谬赞，表情却像是在说本就如此。

  “呵，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勾得我孙儿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相国夫人惊怒地大力拍了拍桌案。

  红莲却掩唇微微嫣然一笑：“夫人这就是说笑了，这偌大的一个新郑王城里，为了我神魂颠倒的世家公子不计其数。谁知道，您家的公子是哪一位呀？”

  她这一笑，极尽鲜妍之色，世间万物光景波光潋滟，刹那间皆为此等妖娆之下的衬托。

  实际上，她是知道是哪一位的。张良嘛，张小公子，温润如玉的惨绿少年，极其聪慧老成的文武全才。红莲看着面前笑得温和的张良，展颜一笑。

  “啊，你来了？我给你带了点心。”张良含笑递来了晶亮圆润的糖葫芦。

  红莲喜欢吃甜点，接来咬掉了一颗，却又有些不高兴了。她小声嘟囔着：“怎么说这个？明明昨日里我暗示的已经够明显了。”

  张良取出一枚玉润莲花簪子，笑：“我都知道的，那间铺子我已经给你盘下来了。不过带不了那么多，便先挑了一枚带来。”

  红莲接过来，却见莲花簪子的碧玉花蕊里隐匿了一点白腻，细细捻出来仔细一瞧，纸上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总而言之，子房是老身的嫡孙，若是娶亲，那定是门当户对。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而你，好自为之。”相国夫人的话历历在目。

  红莲垂眸敛去眼底波澜，道：“公子，我已经决定入空门了。往后，青灯古佛，相伴到老。”

  “那……等我为你捐座庙。”张良抿了抿唇，抬眸却是泓月清光，至清至柔。

  你是青灯古佛，那我就金屋藏娇。

  这是张良近乎偏执的温柔，安分守己却又步步紧逼，从不越线但暗藏杀机。

  “我梦见我要出家削发为尼，你非但不拦着，还助纣为虐说要为我捐座庙。”红莲气鼓鼓地说道，“你，你说你呢，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就此拜托我了是吧？哼，我告诉你，想得美，我做鬼都要缠着你！”

  那才真是再好不过了啊。张良垂眸轻笑：“九儿误会了，我怎么敢？”

  红莲抱臂，娇俏地瞥了他一眼，“那再好不过了。”她俯身在小舟上摸索出一坛子醇厚绵软的酒，开了封，“快瞧瞧，我从哥哥那里挖了什么好东西来？”

  张良见了，哑然失笑：“韩兄若是知晓了，那定然是会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的。”

  “在哥哥眼里，是他那什么酒重要，还是他的宝贝妹妹重要哦？”红莲嘟着嘴说着，呷了一口酒水，眼睛一亮，“果然是好酒啊，哥哥那么珍藏，想来是什么偏方子，怕不是世间仅此一坛吧？”

  她把酒坛递给张良，“小良子，你也快来尝尝。”

  她是径直将嘴唇贴在酒坛上喝的，红莲小公主不拘小节，率性浓烈，人尽皆知。但是张良小公子恪守不渝，礼数周全，同样也是人尽皆知。

  于是张良小心翼翼地要斟酒，却被红莲不满地推开，“小良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嫌弃我呀？你可别跟我说什么男女有别，我可不听这个。”红莲心里自然是有底有数的，她便是故意那么说。

  “不是……”张良连忙摆手，挣脱不开，解释不下，只能也俯首就了一口。他原本白净的耳垂洇红，也不知道的酒意还是羞涩。

  轻歌曼舞，佳酿相伴，因沉酣竟不知日之夕矣。沉沉暮霭中，回舟误入曲港横塘，藕花深处。这是一个清香流溢、色彩缤纷的，幽杳而神秘的世界。

  红莲倒是也没料到进了藕花深处，醉眼朦胧地去拉扯张良，拍着手欢笑。

  她酒量向来算不得是好，能喝但也会醉，醉了也算是清醒。但这回的酒后劲太足，整得她有些头昏脑涨的，看人都一个头两个大。

  平日里众人觉得她酒量好，不过是她装出来的。她走路不摇摇晃晃，又没有人敢去拉她，实则轻轻碰她一下，她都会倒下。

  张良虽然说不能喝太多，但也留了个心，哄着红莲时自己注意着没多喝。唯恐两个人都醉了，那可还，不得在小舟上连夜喂虫子。

  红莲闹着闹着，又有争渡之举。轻舟穿行于荷花之中，栖息在花汀渔浦的鸥鹭惊飞，她刹那间回眸望向张良。

  温暖的天空与红莲琥珀色的眼眸，张良只觉得，那一瞬的景色，足以令他一醉经年，经年不醒。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遇见了，那就是赔上了一辈子。

  “误入藕花深处，沉醉不知归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误入藕花深处，从此便沉醉不知归处。

  (所以说小良子误入红莲这条歧途，从此沉醉不知归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