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鸟

一模样端正的婢女端着金银平脱漆盘往良意殿殿门口的走，穿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御膳房的人从内殿走出来。

  “四公子可是用完膳了？”婢女拉住人，压低了声音，问。

  那人认出是永安公主的婢女，笑回道：“还没呢，四公子商议王上寿诞，启禀了王上在宫内宴请诸位大臣。要了十几坛醽醁酒，和鲜美饱满的葡萄，才刚开宴。”

  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笑闹声和悠扬的丝竹音乐。

  婢女踌躇片刻，不敢进去打扰韩宇宴客，想着交与下人便可，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正是韩宇的贴身宦者。

  今天韩宇宴请大臣，宦官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哑，只觉得张嘴便能冒烟了。

  原本打算趁着开了宴能偷个懒，可巧看到红莲身旁的婢女，顿时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公主有什么差遣？”

  底下人都是看菜下碟的，他不懂什么政见，自然是看主子眼色。也算是瞧出来了，韩宇虽说表面上笑语，实则性子严肃，不爱和姐妹兄弟玩笑，暗暗也是算计着的。偏偏永安公主是最小的妹妹，是个公主，这才颇合得来。

  婢女举起漆盘，如实告知：“公主命我给四公子送樱桃来了，收的是第一播樱桃，鲜美多汁呢。”

  宦官接过漆盘，笑眯眯的，“难为公主想着念着咱们四公子，姑娘赶紧着回去伺候吧，公主怕是要等急了。至于这樱桃，我替你送进去。”便托着漆盘踏进内堂。

  韩宇举着酒杯，穿插其间，和众人高谈阔论，时不时品评乐伎们吹奏的乐曲。独坐着一张坐榻，食案上摆了几盘盛果子、点心的高足盘，一只镶金舞马衔杯纹银壶，一只兽首形玛瑙杯。

  几番话下来，自己也偷个清闲，自斟自饮，身旁没有宫人服侍。

  宦官瞧着时候，这才垂首弯腰，把漆盘送到韩宇面前。

  韩宇擎着玛瑙杯，扫一眼漆盘，“哪里来的？”

  “永安公主叫了身边婢女送来的。”宦官恭谨，一板一眼回应。

  韩宇沉默了，莲花铜漏的清水浇在铜制荷叶片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扣在心弦上，疏疏落落的痛刺得麻。

  鲜红欲滴的樱桃光看着就像一幅色彩浓丽的画。宦官瞧着他眼色，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浇在殷红的樱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浆，淋在水晶碗里，细细拌匀。

  仅仅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口齿生津。

  第一播的樱桃收起来，进贡上来仅这一批。韩王那里没有，宠姬那里也没有，用来祭祖的，却被红莲截了下来，送他这来了。

  “日后，莫要在她面前称她永安，她自己是不喜这封号的。”韩宇提点了一句，接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算是妥当。

  前不消片刻尚且还在下定决心，等到盛世来临，海清河晏之时再以死谢罪，还赔一个锦绣人生予她。

  他知道，他要做的迟早是要她一条命。

  可她明明也下定了狠心，懂了他的冷漠和帝王之心，却还是甘愿捧出赤忱。

  眼前一闪而过，是少女笑语晏晏的模样，一身红绮软香，熠熠生辉的溪流桃花涧，给了他最后的机会：“四哥哥跟我走，好不好呀？”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冷眼旁观，他最终是要亲手把她送往绝路的。他最终沉痛地一如年幼，握着她的指尖，在她的指尖落下一吻，与妹妹告别，送上了祝福：“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长地久有时尽，血脉相连无绝期。

  做不了比翼鸟，也做不了连理枝。

  即便是血脉相连，她到底是通透，目送他转身离去，一句“王兄，走好”，断送了过往云烟，告别了她心目中的四哥哥。

  他到底不会是一个好王兄，正如他曾经对她说的，只要她不和韩国起冲突，他就会永远陪着她宠着她。但韩非不一样，兄妹连心，韩非心中的妹妹，超脱了一切。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死，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定会……以死谢罪。”韩宇闭上了眼睛，抬手打翻了金银平脱漆盘中的樱桃。

  鲜红的樱桃咕噜噜滚落了一地，底下仍然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只有宦官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看着韩宇抬手撑头时，一滴没入赭色地毯的水渍。

  ……

  当日一晚，星子幽幽冥冥地在夜幕中闪烁，零零碎碎的，看着让人心底不自觉有根刺扎着似的，若有若无的只觉不适。

  韩非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空暇时候确是少有。只今夜，他总觉得得妥协与自家小妹谈一谈，才撂下叠了一垒的案卷，花了大半晌来了莲台。

  兄妹二人素来亲厚，不分彼此，来了对方寝宫也少有禀报。门外守卫也不防备，恭恭敬敬一颔首，把人迎了进去。

  掀了珠帘，见着自家小妹妹仍是穿戴单薄，妃红色的单衣外只罩了件胭脂色轻纱，发间赭色的丝绦垂落至腰际。此时此刻，正侧卧在榻上，托着脸翻看话本子。

  红莲见他来了，便是笑脸相迎：“哥哥怎么来了？天色已晚啦，是不是来我这里躲公务了？嘿！那今晚便在莲台这里歇下吧！”

  他分明还只字未提，她便叽叽咕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韩非无可奈何地笑叹一声，走至床榻边坐下，轻轻捏了把红莲苍白的脸，“你个鬼精灵，最是调皮了。”

  红莲凤眼水润，眼波流转，雪白柔嫩的肌肤底下沁出一抹淡淡的艳红，像璀璨的霞光笼罩在皑皑白雪上，清冷中生出别样的艳丽，摄人心魄。

  韩非又不禁感慨自己妹妹果真是长大了，风华绝代，难怪是一舞倾城，名动天下的绝色佳人。

  红莲只是依恋地半眯着眸子，蹭了蹭他的手，黏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我明个儿要拉小良子来泛舟，你要不要一起来，放松放松心情呀？”

  “我今个儿可是撂下了一沓的案卷来找你，明天估计得熬夜补，怕是陪不了你了。”韩非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问，“你要找子房，知会过他了吗？给相府通信了吗？”

  红莲又笑了起来，嗔怪：“自然没有，找小良子哪儿的需要那么多规矩？我和他又不是旁人，哪儿来的那么生分？我自然是要给他个惊喜，给相府个惊喜。”

  “公主造访，于相国而言，怕只是惊吓吧？”韩非幽幽地叹了口气，狭促地打趣着，捏了捏她的鼻尖。

  “好哇，哥哥你还笑我！”红莲故作生气，作势要去扭打他。

  韩非忙告饶：“诶诶诶！我的错，是我的错，别闹了，我的小公主啊！都是哥哥错！”

  “哼，这还差不多。”红莲抱臂冷哼一声，脸上却是掩不住笑意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