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面

红莲的确是闲，在收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韩非的回信之后，她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决定。

  韩非寄回的书信不过两张泛黄的潮湿纸张，却未曾写上只言片语。除却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寄吾妹”三字，其余干净得一清二白。

  另外便是附了两个小巧玲珑的白玉骰子，里边安置了一颗艳红的红豆。旁人或许不解其意，红莲却了然于心。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红莲捏起骰子，对着烛火细细端详。一个是菩提根所做，一个是……骨质？

  入骨相思君知否？但这又是谁的骨？

  灯火葳蕤，揉皱了眉心。下一瞬，眉心便被冰凉的指尖按捺着舒展开来。

  红莲错愕抬眸，果不其然，映入眼帘一张清隽淡然的脸庞。

  “你怎么来了？”红莲放下手中的骰子，起身相迎。

  她施施然瞥了眼窗外，暴雨变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琉璃瓦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再看看他，衣角不沾染一点点湿润，鞋子都是舒爽干净的。

  余寒淡淡瞥去一眼，望向了骰子，又极快地收回了视线，道：“来看看小九，近来练字是否懈怠。”

  红莲瞥了一眼桌案上紧闭着的临摹字迹，本想要去挡一挡，谁料晚风一吹便将纸页翻开，空白的纸张暴露无遗。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红莲啧了一声，暗自埋怨不作美的风。

  “我还没练呢。”红莲底气不足，心虚地推开桌案上边一干二净的字帖，讪讪道。

  余寒无奈轻叹一声，伸手一弹她眉心一点嫣红朱砂，“懒散。”

  红莲哎呦一声，又连忙跟上余寒走向庭院的脚步，追问道：“无沐，父王可是让你前去藩国那蛮夷之地？”

  “是。”余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闲庭信步地漫步长廊之中。

  “蛮夷之地，藩国草原附近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寸草不生，烈日炎炎。”红莲细细碎碎地抱怨，“你去那里作甚？”

  余寒蓦然回首，驻足，眼底深沉似海的情愫波澜起伏跌宕，“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

  红莲哑口无言，陡然想起自己的大闹韩藩宴，不免还是有些心虚。想了想，她快步上前，“我也要去。”

  余寒再次驻足，侧身淡淡回道：“小九，莫要胡闹。”

  “我偏要去。”红莲朝他努努嘴，“你把我带在身边才最安全，你不在我被那些穷凶恶极之人磋磨死了怎么办？”

  他像是听闻了什么笑话，哑然失笑，“谁敢欺辱你？至少明面上不敢。我会留下一支精锐的暗卫队伍护着你，小九，你很安全，跟我去才危险。”

  “你不在我会很无聊的。”红莲撇撇嘴，无言以对却仍旧垂死挣扎。

  余寒四两拨千斤地回道：“那便多练练字，多看看书，磨炼意志，静心养神。”

  红莲在经历豁出去撒泼耍赖打滚撒娇卖萌，也没有动摇余寒半分之后，颓败地放弃了挣扎。

  看着红莲闷闷不乐的模样，余寒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看来回来又得哄好久了，罢了，回来时给她带点礼物吧。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薄雾宛若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

  余寒便在城门口率领着一支队伍准备出发了，这种乍晴乍雨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湿意，连点燃的灯笼都忽明忽灭。

  昨夜骤雨初歇，他一夜未眠看了华亭花谢。因为他想，山坡外的云霜雾雪零尘，尸殍血流满地，那都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日子过得太过于舒适，他竟然也有了一丝浅淡的不舍。可总是要踽踽独行，称孤道寡的，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

  那么这回，是要好好赏一赏平日里来不及欣赏的美景鸿城的。

  兴许是太疲惫了，中途有一段时间，他竟然毫无警觉地恍惚朦胧了片刻。

  远处山黛冷凝如铁，天上一轮上弦月，月光下她着猩红长袍，素颜未施粉黛，披散着柔顺的黑发款款而来，抱着一束这个时季没有的白梅。

  她从亭子的青石长阶上一步一步走来，然后对他伸出手，莞尔一笑。身后，花开成雪。

  她从来不会对他那么笑，笑得那么温柔婉约，仿佛是江南水乡滋养的大家闺秀。

  可她不是，她是深宫谍影重重之中脱颖而出的，明艳张扬的骄傲公主。

  他回过神，她便不见了。所以他想，那应该不是她。这会儿她应该是恼怒着，含怒入睡，怎么还会来寻他。

  这般想着，他轻叹一声，走进晨光暮色之中，迎着朝露与晨曦，策马离去。他回头望望，城楼上也并无那一抹倩影。

  她没来。

  他默默地想着。

  这会儿，她应该还在睡梦之中，又兴许是醒了，但是恼了他不肯来。既然她不肯来，那么昨夜应该只是他的幻觉罢了。

  心里怀揣着事儿，余寒策马啸西风，行了百里的路程，远离了新郑。

  好端端地前进着，余寒却忽觉不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队伍似乎一直以来多了一个人。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望向队伍末尾，一个裹着赤红色斗篷的人，衣袂被料峭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因为骨架纤细娇小，在一群男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是异族？还是细作？还派了个女人？是想用美人计吗？

  余寒在心底暗自嘲讽，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面不改色地拽住缰绳，令马放缓了步调，让后边的人骑马逐渐超越了他。

  那人只顾着低眉骑马，放低自己的存在感，并未注意到余寒早已和她并肩前行。

  余寒骤然发难，倏地伸手拽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整个人拽离了马背，往自己的马背上拽过来。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剧烈的动作下，斗篷帽子滑落而下，一张清艳的脸暴露在烈日灼心，风沙肆意之下。

  四目相对，她琥珀色的丹凤眼错愕地瞪圆了，转而娇媚轻笑，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双眸在烈日当空的光辉之下，流转着清晖朝露般清灵妍丽的色泽。

  平日里她的笑带着一股子冷意，仿佛是清明节坟头后那一枝黄土白骨滋养的沾露桃花，是明艳艳的，也是冷清清的。

  这会儿她的笑却是暖暖的，黑发被阳光照耀着闪烁出淡淡的晕色，辗转间铺满他的眼底，恍若流金溢彩。透明若翼的双唇似沾染桃瓣，逐渐点缀出熏香般的红，娇艳欲滴。

  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色泽浓艳均匀，质地细腻剔透，宛若一汪沉静的碧潭。那是他赠予她的礼物。

  他的嘴角陡然勾起一抹静谧的笑意，如同白云般缥缈虚无，似乎深海般无波无澜。

  惊鸿一面，这似乎是他见过最为瑰丽的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