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结义关帝庙（上）

翌日清晨云开雨散，在山神庙横竖无事，晨雾还未完全散尽，江流儿便陪小乞丐去灵瑞塔应战。不料老乞丐醒了酒，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俩后面。到了昨日那条街上，天色已然大亮，行人来往不息，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江流儿腹中饥饿，听摊主叫卖包子，便跑去摊上买了——难得这人没有称其为肉馒头！岂料他还未转身，就听小乞丐叫道：

“喂，疯老头！还跟着我干甚么？”

江流儿闻言转过身来，但见老乞丐伸出手道：“我肚子饿，要吃包子！”

听他如此说，江流儿忙赶到他们近旁。谁知小乞丐却撸了撸本已卷到肘间的袖口，又向老乞丐叫道：“走开！不然请你吃拳头！”

江流儿见状本想上前劝劝，却见那老丐闻言立时后退，退到离小乞丐三步远近时，忽地停下脚步抱头大叫道：

“打人了！打死人了！救命啊！”但见一声“救命”刚出口，老乞丐便往地上一躺，一面闭目打滚儿，一面大嚎大叫道：

“救命啊！我要死了！哎呀呀……”

街上本就人多，听他这么一叫，众人纷纷来看。小乞丐有些慌，忙向老丐叫道：“喂！我连碰也没碰你一下啊……”又哪里有人肯信？江流儿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多言语，只从怀中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随即上前一蹲身，递了一个到老乞丐面前，笑向他道：

“吃吧，幸亏还有一个！”

却见老丐闻言抬头，居然并未伸手来接，只微向他笑了一下，随即一口叼住包子，还伏在地未及起身，便大口大口吃起来。众人见状尽皆了然，当下也就各自散了。

江流儿倒不急站起，又向那老乞丐笑道：“我只买了两个！”说罢仍旧蹲在原处，啃了一口手中包子，与老丐一同吃起来。耳畔只听小乞丐道：“嗯？我的包子呢？”

江流儿知他必有此问，当下回头立起身来，故作不知地应道：“嗯？我以为你不饿呢！”

“哼！气死我了！”江流儿见小乞丐气哼哼地别过头去，便从怀中摸出第三个包子递向他道：

“逗你玩的，有你的呢！”

“我不要吃！”小乞丐叉着腰，显见还在赌气。岂料不待二人再说，老乞丐竟直追过来，口中一叠声地叫道：“包子！我要吃！吃包子！”

“这是我的包子！”江流儿未及反应过来，早见小乞丐倏地一下，那包子便已在他手上。眼见老乞丐越追越近，小乞丐撒腿就往前跑，一面跑一面高声喊道：

“一人一个！一人一个！”

看着前跑后追的老少二人，江流儿无奈摇头苦笑，只好也跟着跑了起来。

于守擂者李慕青而言，这个清晨可有些难熬。坐在昨日跟孩子们玩的稻草堆旁，他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昨夜的复盘，因垂眸抱膝，没精打采地叹道：

“好强大的布局啊，连我也处于下风……”

“老伯伯，我们来捉迷藏吧！”李慕青闻声抬头看去，是昨日一起玩的孩子，说话间已竞相到他面前，直似一群小鸟一般飞来。只是他此刻无心玩耍，遂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嗯……我不来了。”

“要不我们还玩官兵捉强盗吧？老伯伯你还做强盗！”“今天你输了我们不罚你！”

李慕青实在提不起精神，看着眼前可爱的孩子们，他不忍粗暴拒绝，还是长叹一声道：“嗯……今天我要跟一个臭小子下棋，他想赢我！”

“那你一定要赢他！”“对！伯伯！我们为你助威！”

看着身边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支持自己，李慕青登时来了精神，当下振臂高呼道：“好！我非打他个落花流水不可！”他边说边起身，恢复了点兴致，因对孩子们道：

“等赢了棋，我就跟你们玩官兵捉强盗！”

看着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样子，李慕青也终于开心地笑起来，当下从怀中掏出一袋茴香豆，平均分到了每个孩子的手上。

却说小乞丐与老乞丐一路上追追闹闹，江流儿在旁跟着，还未觉走多远时，灵瑞塔便已到了。灵瑞塔下人山人海，观棋的比昨日还多，岂料二人一个不留神处，老乞丐便没入人群之中。江流儿见找也不见踪影，便微一侧身在前方开路，直陪小乞丐挤到塔门口，才停下脚步让他走前面。众人认出小乞丐正是昨日赢了李慕青的小孩，那屠户更是一见便向他高声叫道：

“小兄弟，今天我们都来为你助威啦！”

“对呀，你一定要赢李慕青啊！”秀才张品也在旁点头道。

小乞丐正自得意时，忽闻有人狠清嗓子，二人循声看去，果然是胖老头。如今小乞丐有几十两银子在，江流儿只道他必无半点心虚，却仍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你是来向我讨还银子的吗？”

“我是来为你助威的！”不想那胖老头话音落处，小乞丐居然有些结巴了：

“啊……我，我还是把银子还你吧，还你二两！”小乞丐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但见那胖老头虽面露喜色，却并未伸手去接，只向他拈须笑道：

“哈哈，急甚么？等你今天赢了，再连本带利还我！”

江流儿见这老头不急要钱，还想着过会儿观棋就好了，谁知小乞丐居然一闪身道：

“今天一定要赢李慕青，不过不是我下，而是他！”

“甚么？他？”众人闻言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求证道。

“不错！”江流儿还道是开玩笑，忽见小乞丐指向自己，众人也齐齐看向了他，一时直惊得瞠目结舌：“甚么？我？”

小乞丐哪还由得他分说，径直拽着他到了第七层，只见李慕青已然在等了。小乞丐一说应战的另有其人，李慕青的双眼也瞪成了铜铃：

“甚么？他跟我下棋？”

江流儿看着眼前这个满面红光，有些秃顶的胖老头，见他如此心急火燎，心下更是确信胜算，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耳畔小乞丐早就得意地应了：

“是啊！本少爷今天不想跟你下棋，就让我徒弟跟你下一局吧！”

江流儿只想随他高兴，横竖自己也心中有数，就看怎么赢更好玩些，想到这，他不由面现微笑。但见李慕青一巴掌拍在棋盘上：“哼！气死我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江流儿心下正自暗笑，却见小乞丐走上前去，伸出手给李慕青圆滚滚的肚子顺了顺气：“老爷子，别生气别生气，你赢了我徒弟就等于赢了我一样的！”

江流儿头回见小乞丐哄人，可李慕青闻言只“哼”了一声，随即便烦躁地踱起步来。不想这小乞丐立时又哄了句：“他要是输了，我就当你徒弟！”

不料这一语居然有奇效，李慕青闻言一下冲过来，转嗔为喜地向小乞丐问：“真的？”

“当然！你不是想让我当你徒弟吗？”

“哎！好好好！我一定把你教成天下第一围棋高手！”李慕青闻言登时眉开眼笑，好像他此刻已经赢了一般。江流儿心下正笑，忽见他转向自己，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这个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小子也会下棋？”

江流儿闻言故作不知地“啊”了一声，只见李慕青有些急不可耐地道：“好吧！我就让你知道甚么是围棋！”

塔上二人还未相对坐定，塔外众人早已议论纷纷。屠户抬头望了望，又转而问秀才道：

“书呆子，你说那小子能赢李慕青吗？”

“我看他的棋绝不比小乞丐差！”秀才张品闻言也向第七层望了一眼。

“喂！给少爷上茶！”见对弈双方落了座，小乞丐也闲闲坐下，随即向左右吩咐道。江流儿见茶很快端上来，小乞丐接茶在手，呷了一口转向他道：

“臭小子，千万别输！要不然你师父我就要变成这老头儿的徒弟了！”

“臭小子，你先下！”江流儿闻言刚要转头，就听对面李慕青催他，遂微微一笑，执起黑子，落在了天元之上。

“啊？天元？”李慕青见状不由惊呼出声。

“你说甚么？”小乞丐听他如此说话，惊得一口茶直喷出来。只见李慕青转过头疑惑地问道：“他……他会下棋吗？”

“他他他……他当然会下！”如此起手先前也未曾见过，小乞丐不免有些结巴起来。江流儿见状忙淡淡回敬道：“下棋吧！”

“叫我下棋？哈哈哈……”李慕青一面笑，一面落下白子。几十手过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嗯？你为何模仿我下棋啊？”

“我只想赢棋！”江流儿面无表情，淡淡应道。

“哼，我粘一子！”李慕青边说边摇头下子，江流儿只盯着他落子处，继续在对称处落下一子，随之云淡风轻地道：“我也粘一子。”

李慕青见状不由拍案而起：“哼！你会不会下棋啊？我走哪你就走哪，你难道不会下跟我不一样的棋吗？”

二人座子后的棋谱很快便吊到了塔下，自第一手黑落天元起，白东南，则黑西北；白右后，则黑左前，无不遥遥相对，着着不差。新谱每每传来，都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啊？第一手下在天元？”“这是甚么下法？会下棋吗？”

“都下五十多手了，怎么还一模一样？”

“简直不可思议，此前我只闻太祖皇帝如此下棋，没想到这个孩子也这样下法！”秀才张品望着大盘叹道。观棋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只有一语格格不入，却早被人声淹没了——

“嗯，好吃！”老乞丐就在大盘近旁，手上的鸡腿喷香喷香，一口下去流了满手油。

塔上虽然人少，双方除行棋外，也是格格不入。眼见李慕青拍案逼问，江流儿却仍视若无睹，只从罐里拈一颗棋子，于袖口绑带上擦了擦，又好整以暇地吹了吹，直把李慕青气得跳脚，冲到小乞丐面前问道：“嘿！他到底会不会下棋啊！”

“我徒弟就是这样下棋的！”见小乞丐不慌不忙笑应了他，江流儿越发放了心，面上虽仍不起波澜，心里却是乐不可支。

“哎呦！还是一样！我不下了，不下了不下了！”双方行棋已过百手，李慕青忍无可忍，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嚷边不住跌脚，活像个撒泼的小孩。江流儿只当看戏，却听小乞丐笑道：

“那你就要做我的徒弟了！”

李慕青闻言只得一骨碌爬起身，心下奇道：“我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棋手，他到底是甚么人？难道他真是高手？”想到这，他斗志陡生，心中暗道：

“哼，不管他是谁，我绝不能输！”

此时沉不住气的又岂止是李慕青，塔下众人更是如此，一小撮人急得上前去盯大盘，把大盘前的老乞丐挤了出去。饶是如此，众人也并未看出个子午卯酉：

“怎么还是一模一样？这小子只会模仿棋？”

“哎呀，会不会是蒙人的？”“嗯，说不准！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

“他根本就不会下棋！”

“这孩子若不是痴儿，就是天纵奇才！”

尽管被挤出人群外，老乞丐却不以为意，只拿起腰间酒葫芦，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行棋至一百六十手，李慕青执子叩案，略一沉吟，落子卖个破绽，心下暗道：“哼，我不怕你模仿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流儿见状波澜不惊，心下却打起了精神：

“好了，我要变棋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手起子落。这一变不要紧，别说是塔上的李慕青与小乞丐，连塔下原本百无聊赖的众人也立时来了精神，大盘旁人头攒动，竞相挤向前去看。听着众人此起彼伏地高呼“变了”，一旁大吃大喝的老乞丐眼中闪过了一丝光亮。

“嗯，变了！终于开始真正较量了！”李慕青一面想着，一面兴奋地落下了第一百六十二手。

“难道臭小子看出了胜机？”一旁观棋的小乞丐睁圆了双眼。而此时塔下众人的眼睛丝毫不比小乞丐瞪得小，人群中新的一波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局势变了！这个小孩看出了李慕青的弱点，所以他一百六十一手直攻李慕青的腹地！”

“李慕青也是寸步不让呐！你看他的关，威力十足啊！”

“这孩子的挡看来还是弱了点啊……”

塔下众人能看出的，小乞丐又怎会看漏？看到白棋的一手挡，小乞丐不由皱起眉，直直盯住眼前少年，心中暗道：

“臭小子，千万不能输啊！”

正想着，小乞丐忽见少年唇角一勾，起手落子处全在意料之外，当下便不觉惊得立起身来，只见李慕青已笑吟吟地道：“臭小子，刚才我一百六十手故意用了一招渡，你果然开始变棋，嘿嘿！你呀，后悔也来不及啦！”他话音刚落就落下一子，随即起身对那少年笑道：

“嘿嘿嘿，认输吧！我李慕青好歹也位列大明四大国手，怎么能输给你这个臭小子呢？”李慕青一语方罢，又转向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哎？准备拜师父吧！”

小乞丐闻言七窍生烟，登时欺身上前怒叱道：

“你！臭小子，你想害死我啊！看你那木头木脑的样子！下棋要动脑子！你懂不懂啊！”

李慕青这一手的威力非同小可，别说是小乞丐，就是塔下众人大多也看得懂。棋谱刚刚传出，便引得众人一片赞叹：

“姜还是老的辣呀！”“李慕青果然有一手啊！”

耳畔的怒骂连连，对手的大笑声声，尽皆被置若罔闻。江流儿面沉如水，抬手便落下一子，随即轻哼了一声，冷然看向李慕青：

“其实我早知道方才你是故意露的破绽。如今你走的每一步棋都在我计算之中，李老头！”

“甚么？”李慕青见状不由惶然归了座，敛起心神思索起应对之策来。

“白棋第一百七十四手，黑棋第一百七十五手！”棋谱很快传到塔下，众人惊叹过后，纷纷赞不绝口：

“这孩子真厉害！”“这么小就能跟李慕青有来有往，将来前途无量啊！”

“他的棋真的很强啊，要是我早就认输了！”屠户惊叹得合不拢嘴，秀才张品见状也叹道：“你我的棋和这两个孩子相比真是汗颜呐！”

看着黑白双方如今的局势，小乞丐神色不觉凝重起来，心中喜忧参半，不由暗暗叹道：

“没想到这臭小子竟有这么高的棋力，将来他可是我夺棋圣的最大障碍啊！”